「姊——姊!」一个拉长又轻声的稚嫩嗓音,近在她耳畔。
祭祆儿抓著被子,翻过身,脸庞向上。一个小东西在她耳鬓乱动,冰冰凉凉地滑入她耳後。她猛然张眸。
「姊姊!」哪来的小女孩?!
祭祆儿倏地坐起。
「呵呵呵……」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将手中的小花篮丢下床,学著祭祆儿的动作,躺下、起身、躺下、起身……做著仰卧起坐。
祭祆儿颦蹙眉心,柔荑顺著脸颊往上摸。她的耳朵簪著一朵花,床畔也有花,地上那个小花篮……到处都是花。
「这是你弄的吗?」祭袄儿拿下耳朵上的花,盯著小女孩。
小女孩翻滚一圈,爬起来,格格地笑著。「花送给姊姊!」小女孩又拿了一朵花,蹭到祭袄儿身边,胡乱把花插进她微鬈的发丝里。
「你是谁?」祭祆儿抓住小女孩的手,抚平地反摺翘起的蕾丝裙摆。「你把床单踩脏了。」
「啊!」小女孩叫了一声,看著印在床单上的污渍。「鞋哥哥的影子……这是鞋哥哥的影子喔!」白嫩的手指,点著鞋印,她是个很有想像力的孩子。
祭祆儿笑了起来,抚抚小女孩的头。「你真好玩。一定是个让妈妈伤脑筋的小家伙!」
「嗯嗯……」小女孩以为人家在称赞她,欣喜地猛点头,一双骨禄的圆眸亮晶晶地。「佳儿是妈咪和爸爸的小天使喔!」说著,她唱起歌来,嘟嘟喽嚷的歌词当然是自己编的,唱到兴致高昂处,穿著蓬蓬裙的小身子开始手舞足蹈,把床当舞台,又跳又蹦。
祭祆儿下床,站在阳光轻洒的窗边,拍著手呼应小女孩娇甜的嗓音。
「佳儿!」房门突然被打开。
小女孩停下动作,可爱的小脸转向门口。「妈咪——」
旅馆老板——胡香凝一脸快要昏倒的样子。「喔——佳儿……」她揉著额际,走到床边。「你在干什么呀——佳儿!」
小女孩从床头走向胡香凝,床上印下更多「鞋哥哥的影子」了。「佳儿去摘花花喔!妈咪……」她蹲下,两手抓起散在床边的花朵,昂著头颅笑著。
胡香凝僵凝著,仿佛气晕了。祭祆儿走过来,问:「你的女儿啊?」
胡香疑点了点头,一把将女儿抓下床。「这小丫头趁我进便利匡买东西,跑到小花园捣乱……」她发现女儿没跟进便利匡,回头找时,就见便利匡旁的小花园被摧残得花叶尽落,一排沾有清晨湿润泥上的小鞋印,往楼梯上的妇女旅馆婉蜒。
「没想到你跑来这儿吵醒人家!还把床踩得脏兮兮!」胡香凝严厉地瞅著女儿。但她的容貌太柔美,女儿根本不怕她。小手摸摸母亲的脸,撒娇地靠上去亲吻母亲。
「站好!白佳熙!」胡香凝竭力弄出一个凶恶表情,命令女儿。
小女孩乖顺了一下,不到半分钟,又开始把手里的花往母亲发上簪。
祭祆儿笑著。「她一点也不怕你嘛!」
「是啊,」胡香凝一脸没辙,脱掉女儿沾泥巴的鞋子,将她抱起。「顽皮鬼出世,天生来闹人。」她打一下女儿圆圆的小臀,唇边浮现淡淡的笑,神态既和蔼又安祥。
「这就是母亲吧——」祭祆儿声音平缓地呢喃。
「什么?!」胡香凝听不清她的声音。
祭祆儿回神,摇摇头。「没事,」她摊手,歪著头,拿下发上的花。「你女儿的杰作。」
胡香凝面色愧然,道:「真抱歉。小丫头一早就吵醒你。我还跟罗先生说,让你多睡一会儿的……」
「没关系,我早该起床了。」祭祆儿将花插在小女孩的辫子,一手摸她粉嫩的小脸。「你叫佳儿吗?姊姊是祆儿。你是顽皮鬼呀,姊姊可是『半神半妖』喔——我们当好朋友嗯?」
「好——」小女孩拉拉祭祆儿的手,笑了笑,打个呵欠,趴回母亲肩上。可能是太早起,玩闹够了,想睡。
胡香凝温柔一笑。「你说你叫『祆儿』?你姓祭吗?」
祭祆儿颔首。「你楼下的便利屋,是我大嫂的店。我听嫂嫂讲过你……你是不是有个绰号叫『狐仙』?」
「啊!原来你是则云的小姑呀!」胡香凝惊讶极了。神的便利屋的前老板——贺则云,是她的好朋友,因为远嫁他乡,店务转手由祭姓夫家的助理罗悦接掌,而今罗悦的双胞胎兄长罗愉出现,参一脚,还带了新的祭家人来,以後铁定热闹!「太好了,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祭祆儿偏头看她。「狐仙姊姊,」直接叫起胡香凝的绰号。「有一个佳儿,你仍觉得不够热闹?!也对,孩子应该多生几个……」
「喔!我不是说这个。」胡香凝抓回思绪,笑著看祭祆儿。「我的意思是,我很高兴认识你。」
祭祆儿唇畔上扬。「嗯,我也是。」她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迎著晨风。
「对了,祆儿,」胡香凝突然想起什么,走到门口,提来一只袋子。「罗先生……唉,我就叫他罗愉吧!他帮你准备的衣服。他是个客气的人,老怕打扰妇女旅馆的住客,一早就到楼下帮罗悦开店。」
祭祆儿接过袋子,打开看——是她的日常服。显然,罗愉有回去祭家饭店,也见过始禧哥哥了吧!
「这就是『神的便利屋』——」祭始禧抚著下巴,一手背在腰後,沉吟地审视周遭的装潢摆设。
一幅悬空高挂的布画,是印度教中著名的神祗——结合时母与进难母的雪山神女和她的配偶毁灭之神湿婆。这个神话色彩浓厚、鲜艳抢眼的艺术品,是入店的序幕。视线越过这布画,往上仰望,临摹「创世纪」就画在挑高的圆拱屋顶,看完「创世纪」,拉回目光,调远焦距,扫视一圈,更多神话里的元素,或被制成雕刻、塑像,或被印成文本,展示陈列在圆弧梯形墙与高达天花板的书墙里。这家店不只跟「神」有关,还兼咖啡馆与书店功能,更提供各式各样用品,所以叫「神的便利屋」。
祭始禧低笑一声。「我那大嫂可真是『女神』——巧思、创造还带寓意,开了家奇店。」他走到结形吧台前,选了一个位子落坐。
吧台里,罗愉倒了一杯热茶给他。「袄儿应该还在睡……」
「肯定是,」祭始禧打断罗愉未尽之言,道:「她很久没好好睡上一觉——」
「今後不会了。」罗愉沉定瞳眸,嗓音像在宣誓,不容动摇。
「罗愉,我很自私,」祭始禧垂眸,啜饮一口茶,眼神凝著一尊中古武士塑像。「我只希望我的妹妹好过——」意思很明显了——
祭始禧不再需要护卫,他要罗愉彻底做到以他最疼爱的妹妹为主——这是男人的约定,像一个父亲要嫁女儿的心情。
「这种话我一点也不想再听你讲!」罗愉发出从未有过的僵硬嗓音,撑在吧台缘的大掌,紧紧握成拳,仿佛随时能捏碎它。
祭始禧注意到他那因怒意而浮现青筋的手背了,这使他惊讶。罗愉虽然没罗悦那么爱笑,但也从没发过脾气,基本上,罗愉是个比弟弟罗悦来得稳重,并且擅长控制情绪的人。
「没想到你会有这种反应,我没说错什么,不是吗?」祭始禧取出银制菸盒,拣了根菸,点火抽著。
「你太过疼爱祆儿了!」罗愉咬牙回道。
祭始禧挑眉。「她是我的妹妹,我不该疼爱她吗?」他似乎感觉到罗愉周身辐射出一种异样情绪——
「你的其他两个兄弟,没有像你这样疼爱她!」多年来,罗愉对祭始禧,就只有这点不满——他总是特别能安慰祭袄儿、能听她的心事,带她从英国来到台湾……他太亲近她了!「你只是她的三个兄长之一,做到如此,你以为我的心情如何!」罗愉压低的强硬嗓音,仿佛在指控什么。
祭始禧沉沉吸了口菸,浑厚的笑声随著白色烟雾飘了出来。「呵……这是吃醋吗?」他望住罗愉冷然又冒火似的黑眸。
罗愉啪地转身,脚下踢到一罐不知什么东西,一股酸味在空气里迅速漫开。他蹲下身,捡起罐子,一瓶破掉的苹果醋,汁液外流,沾了他满掌。他把瓶子放到洗涤槽,打开水源,猛洗手。
祭始禧大笑。「总算让我见识到了,妹婿——」这话听起来有那么点恶意与取笑。
「哥哥!」一个声音叫道。祭袄儿身著她最常穿的叠襟裙衫,体态苗条、清绝殊美,站在门口看著他们。
「喔?祆儿!」祭始禧捻熄菸蒂,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不只祭始禧疑惑,连罗愉都没听到门後铃何时响过。
「你穿门而入吗?」祭始禧微笑道。
祭祆儿轻手轻脚,笑吟吟地走来。「你们在说什么?」她坐在哥哥身旁,眼睛盯著罗愉,神情煞是迷人。
罗愉忍不住伸手摸她。
她蹙鼻。「你的手有个味儿……」
祭始禧又笑了起来。「我在这儿,害他打翻了东西。」他喝掉杯里的茶,摸摸祭祆儿的头,站起身。
「哥哥要走了吗?」祭祆儿仰著脸庞。
祭始禧颔首。「你昨晚没回饭店,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是不是没事。罗愉在,我就放心了。」他意味深长地瞥一眼罗愉,挥挥手,说改天会再来,然後往店门走去。
祭始禧一离开,祭祆儿也起身,绕到吧台里去。罗愉站在洗涤槽前,洗著祭始禧用过的瓷杯。她从背後抱住他的腰,小手交叠在他腹部。
「我知道你打翻什么喔。」她眯眼笑著,甜甜的嗓音神秘又调皮,像在卖什么关子。
罗愉侧过脸。祭祆儿踮起脚尖,吻到他颊侧,女性特有的馨香窜进他鼻腔,无法醒神,倒是醉人。罗愉索性转身,抱著她来个狂野的早安吻。
她轻轻地笑著,心情好得不得了,舌尖缠著他的,小手乱拉他的衣摆。他咬著她纤白的颈项,吸吮一个吻痕,才放开她。
「要吃点什么早餐?」他问她。清晨,他回饭店拿她的衣服时,已把附近的环境,走看一遍,各式早餐店都有,要不,神的便利屋卖的东西,也足以让他为她做一份简单的三明治。
「我吃过了,」她微喘地告诉他。「楼上旅馆的狐仙姊姊,准备了清粥小菜给住客当早餐。」
罗愉闭一下眼,说:「我得跟她道个谢才行——」
她笑了起来。他挑眉看她。
「狐仙姊姊说你太过客气,她会很不自在。」她捏他的腰,让他低呼一声。她使坏地一笑,转身跑开。
罗愉手长脚快,一把就将她抓回怀里。她推抵他,转个圈儿,又逃离他,伴著嘻笑声,跑到角窗边。罗愉追出吧台外,抓住她。她拉著他的脖子,两人失了重心,摔在木板地上,哈哈大笑著。
「罗愉……」她笑声渐歇,伏在他胸膛,眼眸凝聚一种深情。
罗愉揽下她,吻她。「我得帮罗悦看顾这家店,你要当现成『老板娘』,可别再闹我嗯?」
她点点头,在他唇里说好。罗愉拥著她,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直到橱窗边传来奇怪的声响。他们抬起头来,望个究竟。窗外有好几名妇女正看著他们。罗愉猛地跃起,一手拉起祭祆儿。隔窗的妇女们抱腰笑起来。然後,她们一个个消失,没一会儿全部出现在店内。
她们是妇女旅馆的住客,每天都会下来喝咖啡、聊天或看看书。罗愉搞清状况後,忙著给客人们煮咖啡,祭祆儿则周旋在她们之间,听她们说聊女人话题,每听一个故事,就给她一个灵感,让她找来画笔和纸,坐在椅子里涂涂抹抹。直到她们「散会」要离去,都从祭祆儿手里拿到一张代表自己的图。所有人惊喜不已,度过一个愉快的上午。
接近中午的时候,祭家饭店的外送人员突然送了精致的套餐到便利屋来,说是祭始禧吩咐的,全是祭祆儿最爱吃的食物,这贴心的惊喜,使罗愉不高兴了。
「拿回去。」罗愉边收拾吧台的杯杯碟碟,边对祭家饭店的外送人员说道。
「为什么?」祭祆儿抓著抹布,不明白地偏著头。「这是哥哥特地要人送来的……」
「中午可以休息,我想带你到附近逛逛。」罗愉的语辞有点避重就轻。
祭袄儿眸光闪了闪,仿佛知道了什么。「你拿回去给哥哥自己吃吧!」她对饭店的外送人员说。
饭店人员愣了愣,看著吧台里的两人。小姐和罗先生都推辞,他也只好从命,退出便利屋,开著送餐专车离去。
「你今天早上跟哥哥吵架,对不对?」饭店人员走後,祭祆儿问他。
罗愉停下手边工作,转头看著身旁的她。「怎么说?」
祭祆儿唇角翘了起来,神秘一笑。「我什么都知道喔——」她的表情,天真又挑衅,从小到大她美得令人难忘的,就是这样的表情。
罗愉心神一荡,伸手搂著她的腰,轻声说:「你不是知道我打翻什么吗,祆儿——」
她抚著他的俊脸,吻一下他的唇,得意的扬著眉梢。「你爱我,对不对,罗愉——」
罗愉定定凝视她好一会儿,脸向前吻住她柔嫩的红唇。
她闭起双眼,抹布慢慢自手中坠落。她不吃哥哥特地吩咐人送来的精致餐食,只要跟他在一起,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就希望楼上的姊姊妹妹们,别在此刻来打扰,呵……
「祆祆!」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祆祆、袄袄……」而且叫个不停。
祭祆儿看向店门上晃动的门後铃,就希望它掉下来砸中像唱盘跳针似的邹风和。才这么想,门後铃果然从门框角角脱离,当地擦过邹风和後脑和背部,落在地上。
「噢!」邹风和大掌压住脑後,痛叫一声。
罗愉走了过去,捡起螺丝松脱的铃铛,问:「你有没有怎么样?」
邹风和放下手,看看掌心。「没见红,肿个包而已。」
「没见红?!」祭袄儿在吧台里出声。「那多不吉利,再砸一次吧!」
邹风和睁大眼,好一会儿,他伸出食指,朝祭祆儿点著。「是你对不对?祆袄——你刚刚说了什么,对不对?」他走没几步,猛地绊了一下,右手反射性往旁抓扶。「噢!」他又大叫,倏地收手,柜台上的一盆仙人掌就这么被他拨下,摔破在地上。
「喔……祆袄——」他看著已渗出血珠的手掌,唉声地说:「你这么不愿见我呀?」
罗愉走在他後面,看一下地上的仙人掌,搭著他的背,往内走。「坐一下,我去拿医药箱。」
邹风和坐上高脚椅。
「你干么一来就破坏我嫂嫂店里的摆设?」祭袄儿一点也不同情他。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耶——」邹风和抽几张面纸,捏握在被仙人掌扎伤的手心。
「你来干么呢?」她看看门外昏暗的夜色,道:「我们要打烊了。」
喔——这狠心的小女人,摆明一杯水也不给他。邹风和一脸哀怨地看著祭祆儿。「这里是我的故乡啊,偶尔要回来看看、扫扫墓,慎终追远嘛。这次,可轮到我当你的导游喔。」
「谁要跟你去慎终追远呀!」祭祆儿没人情地回了句。「你没事就赶快回英国,别来烦我。」
「祆儿,」罗愉提著医药箱,走出来。「倒杯茶给客人吧!」他说著,越来越有个老板模样。
祭祆儿撇撇唇,回身取下柜上的红茶杯,倒了香气四溢的苹果红茶给邹风和。
罗愉坐在另一张吧台椅,拉起邹风和的右手,正要拿开沾血的面纸。
「让他自己弄就好!」祭祆儿说道。
「对,我自己弄就好。」邹风和赶紧附和,怕她大小姐又说什么,让他又得皮肉痛。
罗愉笑了笑,起身走回吧台内,拿了一双粗麻手套,要去整理地上的仙人掌盆栽。
「啊,那个……我等一下收拾!」邹风和喊道:「罗大哥,你别动!」
祭祆儿满意地点点头,对邹风和使个眼色。
他又说:「还有那个掉下来的门後铃,我待会儿钉!」
罗愉侧转脸庞,嘴角噙著笑,盯住这两个同窗,摇摇头,走回吧台。「祆儿,你别欺侮人家。」
「我才没有。」祭祆儿咕哝著。
邹风和在一旁消毒手掌,嘶声叫疼。
罗愉笑著。「邹小弟来台湾做什么?」他问道。
「唉,怎么连你也这么叫我!我可是堂堂成人男子汉!」邹风和站起,挺出厚实胸膛,说:「我这次是陪欧丽薇娅来的。她受邀参加一个『女性身体自主权之自觉』的研讨会,我当她的翻译兼助理,是不是很有意义呢?」
「难得不是为吃喝玩乐。」祭袄儿凉言凉语说了句。
「唉唉……」邹风和叹气。「算了!当我没说,」他真是自讨没趣。「我去钉门後……」
「仙人掌收一收就好,」罗愉打断他的嗓音。「要打烊了,门後铃明天再钉吧。」
「喔!好!那我明天再来喔!祆祆——」邹风和乐得咧。
祭祆儿哼了声,讨厌这个电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