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一个标准爵士装扮的男人,从欧丽薇娅的店里走出来,嘴里喃念著的纯正英文,竟是脏话,谁会晓得他真是英女皇赠勋封爵的贵族绅士。
灰暗的天空持续降雨,一辆车驶过,污水喷溅在「爵士」身上,他的长礼帽飞到车道中间,假发被突来的大风吹掉,露出不怕雨淋的光头。爵士一怒,手杖用力敲在地面,刺中一团柔软物。
「喔,伦敦什么时候变成巴黎!」爵士怒吼,甩著手杖下的狗大便,动作越来越像马戏团的小丑。
「呵……」欧丽薇娅店里,靠窗的小包厢,爆出笑声。「他这样甩,不怕弄到脸上呀!」
「是头上。」一个女声传出。
窗外街道边,爵士还在甩手杖,瞬间,那坨东西脱离手杖底端,往空中画弧,而後其准无比地落在爵士的秃头中央,爵士身形僵住,雨水一淋,果然……
「一身屎味。」倚在窗台观景的邹风和,哈哈大笑。「我看他以後再也不敢不信你的话了,祆祆——」
祭祆儿放下盘在椅垫上的双腿,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窗边。这一间小包厢,本来是一个驻店的女算命师在使用。记不得是哪一天,邹风和告诉她,欧丽薇娅的店来了个有趣的旅人——用水晶球帮人看命运的吉卜赛女郎。邹风和问她,想不想瞧瞧。那阵子,她练瑜伽练得勤,余联还教她简单的气功,她都成仙了,哪有兴趣看什么水晶球,倒是「旅人」勾引出她的好奇——四处漂泊的目的是什么?在亿万人口中找伴侣吗?
那天下午,她还是跟邹风和到欧丽薇娅店里。当时,小包厢挂了神秘的黑布幔,满室斜迤,光线昏暗不明。吉卜赛女郎坐在圆桌後,身穿套头披肩,民族风味的几何图形,手从下摆流苏中伸出来,腕上戴著好几个漆花木镯子,留著长指甲的十指,来回刮搔著绒布垫上的水晶球,嘴里念念有词。有好几个洋人围绕圆桌,在听她解命说运。她注意到祭祆儿和邹风和,就请走洋人们,要两位极出色的东方男孩女孩入座,然後抚了抚水晶球。
「看到什么了?」邹风和感兴趣得很。
吉卜赛女郎说:「喔,可怜的女孩,与恋人分离……」她凝视著祭祆儿。「这是苦恋……」
祭祆儿一震,表情很冷,问:「你怎么知道?」
吉卜赛女郎摇著头,挑眉笑著。「想知道更多?!只要一百英镑,我的水晶球告诉你一切……」
祭祆儿打断她。「我只看到它有裂痕——破了!」绒布垫上的水晶球应声裂成两半,滚到桌面。
吉卜赛女郎举高双手,惊讶地瞪大眼,叽叽咕咕嚷著。邹风和欢呼了声,拍起手来。
祭祆儿怒站起身,拉掉窗边那块黑布幔。「晦气!」什么旅人?!不过是个缺钱的流浪者!她是「半神半妖」的祭祆儿,说什么发生什么,许个愿,就能让自己的恋情甜蜜!谁也不能说中她的事……
那一天,她觉得委屈极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抑住眼底打转的泪,没给流下。
几天後,吉卜赛女郎离开了,小包厢的黑布幔变成和煦的阳光色,窗台上还放了几盆祭祆儿最喜欢的立鹤花,是邹风和种的。邹风和提议换祭祆儿来说说「人运」,让那些洋人来听她开金口。她其实不懂面相,不会算命,只是看人说话,她喜欢的人,就说好话,惹她讨厌的,她就预言坏事,事事灵验。日子久了,信她的人越来越多,她竟也从中得取乐趣。
「接下来是长假,天天可以来这儿坐镇嗯?祆祆——」
祭祆儿定定神,看邹风和一眼。「我要回海岛。」她拉上窗帘,拍拍衣服下摆。她穿的晨衣装,襟袵交叠,没有任何扣子、拉链,靠一条腰带围住那女性曼妙的躯体。她以前就爱穿这类型的服饰,现在更是天天穿。
邹风和隐约知道她的任何行为,都有个原因——应该是为某人或为某个人生阶段吧!
「回海岛?!为什么呢?」邹风和不解地问。祭祆儿已经有好几年没回海岛了,大概从她十五岁那年开始,她说她得学习踏入成人的世界,长假一到,她除了来欧丽蔽娅店里,说说话给洋人听,晚上就和他去逛夜总会。她知道他有门路,可以带她去西班牙看点「特别的」,可他始终没答应,顶多让她看看欧丽薇娅变成「O」时的狂野表演,更多时候只看知名俱乐部标榜艺术的上空秀。「祆袄,你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嗯?非得去……」
「那种真人表演,只要花些钱,在路上随便找,就有人肯做给你看。」仿佛早知道他要讲什么,她先一步说出。
邹风和神色一闪,伸出右手食指,摆动著。「啧……祆祆,这可是犯法的喔,你什么时候学坏的——」
「少来!你跟我谈法,未免太矫情。」祭祆儿抓住他摆动的食指,用力一扳。
「疼、疼、疼呀……祆袄!」邹风和痛叫,讨饶似的弯著身体。「我的手指不是假的啦!」
祭祆儿哼地放开手,呵呵笑了起来。邹风和甩甩手指,抚著额,唇角静静地弯弧,眼神飘至她绝伦的笑颜。她日益成熟了,清纯中散发著若有似无的独特艳色,不知道她自己晓不晓得。
「我告诉你,」她扬起眉梢,奸得意。「祭家有喜事,今年我一定要回海岛!」
「哦?喜事?!」他兴致高昂。「我可以参与吗?祆祆——」
祭祆儿盯著他的脸,好一会儿,点点头。「好啊,你可以跟我一起回海岛。」她的语气,仿佛女皇给了臣子一个赏赐似。
邹风和随即蹲跪下来,一手斜过胸前,行个标准骑士礼。「我以骑士精神誓言,一定护送你到家!」
「拜托——蠢哪!」祭祆儿嗤声,挥挥手,旋身离开小包厢。
邹风和站起,拨拨头发,笑著跟上她的背影。神秘祭家的大本营,他真的很向往呢!
祭家海岛的蓝天,总是特别蓝,如果不是一对鹤鸟飞过,你会以为那是一片倒挂的海洋。白云像浪花,翻卷著午后的阳光,罗愉躺在龙鳞湖畔的碎石带,湖水偶尔淹上他的脚,他的裤管湿透了,白色的布料下,看得出他古铜色泽的健康肌肤。
「罗愉!」一道阴影罩下。「你把这碎石带当『全身按摩道』,好歹脱光衣服滚一滚,才有效果嘛!」女性讥笑的语气一如往常。
罗愉睁开眼睛。奶奶苏林的徒弟兼女助手——宇妥,提著一只花篮,正站在他头顶处。他看不到她的脸,全被那颗「帮他遮阳」的大肚子挡住。他坐起,往旁移一点,再站立。「宇妥姊,什么事?」他的动作很小心,就怕撞著这名随时都会临盆的孕妇。
宇妥怀著第一胎。她是高龄产妇,但因为也是岛上「神医」苏林的徒弟,所以她的状况好得跟二十岁的女孩一样,外表根本看不出她已四十岁。
「今天真热……」宇妥咕哝,用手扬著风。人家说孕妇怕热——果然没错!她才走一小段路,就汗流浃背。
罗愉拿出衬衫前袋的方帕,浸了冰凉的湖水後,递给她。
「谢谢。」宇妥把方帕敷在额上,呼气喘息。
「奶奶不是要你在家待产吗?你怎么还出来?」罗愉皱眉问道。
「喔,我想去你奶奶的後花园,剪些花草,自制产後修护专用的保养品嘛——」宇妥把方帕还给他,柔荑抚著肚子道:「可你看我这肚子这么大,实在弯不了腰、蹲不下身……我说小愉啊,你可不可以帮宇妥姊把东西采齐呢?」
「你要哪些材料?」罗愉接过她的花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哎呀!我也没料到会在这儿巧遇你,没拟单子嘛!」宇妥扬著有颗小红痣的性感双唇,觉得有点失算地笑了笑,道:「要不,你陪我到你奶奶的後花园,我边指示,你边采吧!」
罗愉颔首。宇妥转身,往草坡走,鞋底踩在湿润的绿草上,一滑,差点扑倒。罗愉赶紧上前扶住她。
「小心点!宇……」
「嘿……没事、没事!」宇妥乾笑著,一掌抓紧罗愉的手臂,额头沁汗,「小愉啊,我刚忘了告诉你,其实我今天早上开始阵痛了……」
什么?!罗愉瞠眸。
宇妥的声音继续飘传在午後的风中。「不过,你放心啦,我在家计算过频率,现在是每隔十五分钟痛一次,离分娩应该还有一段时间,闲著等实在也无聊,就出来走走采花草……」
「宇妥姊!」罗愉咬牙,打断宇妥的声音。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危机感!居然这种时候还……他额爆青筋,唇抿直,脸色超难看。
「别这样破坏你天生的笑脸嘛!」宇妥一派轻松地说:「你放心啦,我还没要生……」话还没说完,她喔一声,脚软往地上滑。
「宇妥姊!」罗愉随著她瘫软的身躯蹲下。
「呵呵……」宇妥抓著坡地上的草,一手扶著肚子,笑说:「小愉……我可能要生了……」阵痛的次数突然密集起来,大概三分钟一次了,或者更短。
罗愉低咒了一声,转头张望。这里离最近的祭家湖畔别墅,有一千公尺,到奶奶苏林的屋宇要爬坡,宇妥恐怕撑不了。
罗愉放下花篮,手一伸,欲抱起她。
「唉呀……」宇妥叫道:「你别移动我啦!挺难受的……」
罗愉将手收回,不敢再动。「我去找人来!」他丢下话,迅速起身。
「来不及了……小愉,你别走……」宇妥拉住他的裤管。「我在这里生就好……你得帮我接生……」
「别开玩笑了!」一向冷静的罗愉,这会儿也沉不住气了。接生——他懂的只是皮毛。女性生产,可是命换命,弄个不好,谁也不能保证存下两条完整生命!他坚持地转身,决定回去叫奶奶苏林。
「啊——痛死我了!」宇妥的尖叫声,拉住他的脚步。
罗愉急急回到宇妥身旁。
「小愉……你是苏林奶奶的孙子,一定行的……」宇妥抓著他的手。她知道罗家男儿从小受武学、医学双重训练,接生这等事,应该难不倒他。
罗愉看著宇妥痛苦的表情,著实无法放心将她一个人留下,虽说她有相当的医学背景,可是第一胎,女性心里肯定有点慌,并且需要人陪伴。
想了想,罗愉深呼吸一口气,恢复冷静,从宇妥的花篮里,找出剪刀和野餐布,还有一捆用来绑花草东的缎带……这就够了!
宇妥开始急促呼吸,罗愉把野餐布垫在她身下,不紊不乱、稳定地做好他该做的。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宇妥的叫喊不时盖过高原风声。
「小愉,小愉……」她拔起好几根青草与小花,捏得流出汁液,嗓音虚弱又愤恨地喘道:「……如果我死了……你就用罗家武学劈了我那男人……」女人在这种时刻都会丧失理智的。
罗愉没回话。他看见婴孩的头了,小心地伸手,托住逐渐滑出产道的婴儿,再对产妇说了几句安抚鼓励的话。
「我要阉了他!我要阉了他——」宇妥难忍剧痛,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湖畔林子里,到处是惊飞的鸟儿。
罗愉屏气凝神,不再出声——
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不应该说任何话的……
「哇……」
霞光绘染湖景时,初生的男婴哭啼了。罗愉脱下衬衫,包裹好这健康的小家伙,把他放在草地上,然後回头处理宇妥。她显得有些倦怠,却仍执意「产台哺乳」——尽管她不是躺在产台上,罗愉还是顺她的意,将婴儿抱给她。
一场人之初始,平安圆满。罗愉的精神没半点松懈,得将这对母子送到奶奶苏林那儿才行。正当他如此思考,一辆吉普车从远方出现,正要进入草坡上缘的道路,罗愉奔上前,站在路中挥手。
「停车!」他叫道。
吉普车驶近,速度慢下来,停在他前方。一个人影从驾驶座站起。
罗愉一愣。「祆儿?!」他意外极了。
祭祆儿瞪著他光裸的上身,久久说不出话。一阵冷风打著落叶飘过。
罗愉倏地回过神,走到车边。「宇妥姊在湖边生产,我要送地到奶奶那儿,你来帮忙。」他将她拉下车,往草坡下走。
祭祆儿跟不上他的大步伐,甚至弄不清楚他在干么。直到她看到湖边的景象,她有点吓到,不知如何帮忙时,罗愉将婴孩交到她手上,自己则抱起宇妥,住吉普车走去。他高大的背影在夕阳里,出奇冷静,平抚了她震撼的心,祭祆儿温柔地抱紧婴孩,跟了上去,这一刻,似乎有什么特别温暖……
是生命!周遭温暖的感觉,来自怀里这个新生命和他已累得睡著的伟大母亲。祭袄儿在车後座照顾著宇妥母子,罗愉直接将吉普车开到苏林屋宇的庭院前。一群人似乎是感受到新生的喜悦,纷纷从苏林那幢别致地中海式屋宇跑出来。
几棵高株一品红,探出围墙,绿叶互生、花顶生,衬著黄昏的云彩,更显艳丽、喜气洋洋。宇妥母子被接进屋去,罗愉下了车,站在漆白栅门中间,看著奶奶苏林指挥助手和仆佣进屋各就其位,帮宇妥母子做产後护理及新生儿检查。
「罗愉,」佣人都进屋後,苏林转身朝罗愉走去。「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苏林的孙子!」
「奶奶,宇妥姊没事吧?」没听到奶奶亲口说,罗愉无法全然放心。
「放心吧!奶奶刚看了一下,他们母子状况很好。」苏林拍拍孙子宽厚的肩膀。「进房穿件衣服,」她的眼神看向吉普车。「祆儿也得洗个澡了。」
祭袄儿依旧坐在车上,身上日本浴衣式的裙装沾了血渍。罗愉走回车边,看著祭袄儿。
「祆儿?」他叫她。
祭祆儿动了一下,视线才移往他脸上。
「你吓坏了?」他皱额的眼神,温柔与担忧交杂。
祭祆儿摇摇头,站起身。罗愉伸手抱她下车,握紧她的手,抚著她失神的脸庞。
「天黑了,快进门吧!」苏林催促道。
罗愉点点头,大掌牵著祭祆儿,跟在奶奶苏林的脚步後进门。
罗愉在客厅倒了杯热茶给祭袄儿。她喝下後,稍作休息,总算回神,与他移往房里。
他的房间,就跟她五岁时的记忆一样。一张整洁的床,放著一大一小的枕头,大的是他的,小的自然是她睡过的。大枕头下面压了一块红布,上头绣著字,他说那是她的名字——他的宝贝——这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她已经十八岁,不知还是不是他的宝贝。
床正对面那两扇地中海情调的白木格落地门外,是露台,靠围墙的小花圃种了一些香草,还有立鹤花。角落有一个钥匙孔形的水池,大小像个双人浴缸,还有抬著牛奶罐的罗马雕像倒出一管清泉。小时候,她最喜欢在那儿玩水……
「祆儿,」罗愉从浴室出来。「我这儿只有你小时候的衣服,你先穿我的。我放在浴缸平台上,你去泡个澡嗯。」他走到床边,看著坐在床上的她。
祭祆儿抬眸,静静瞅著他,没有动作。罗愉坐下来,轻轻抱住她。他早想抱她了,打从在龙鳞湖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思念就逼迫著他。他觉得自己不像个三十岁男人,似乎退化成毛头小子。
「祆儿——」他低哑的呼唤她。
她的眼眶发热,却仍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他问。「宇妥姊的事真的吓到你了?」
祭祆儿摇著头,低低啜泣起来。罗愉更加将她拥紧。她才刚满十八岁,面对那样的场面,心中的冲击震撼可想而知。
罗愉吻她的额,大掌安抚地顺著她的发。祭祆儿也抱著他,然後抬头吻他。他尝到她泪水的味道,带著思念与感动,他加深吻,舌头缠著她的舌尖。
祭祆儿抚著他光裸的上半身。他的肌肉绷紧,全身灼热。她的身体自然地激动起来——
他们总算走到这一步了。
罗愉松开她的腰带,她的衣服像花办一样剥落。她躺上床,他有些吃惊,她外衣底下没穿任何衣物,雪白的胴体,娇美成熟。罗愉轻柔地吻住她坚挺鼓胀的乳房,一面脱去裤子。
「怕吗?」
她摇摇头,眼中盈满泪水。他们的关系,本该如此,只是他一直在等她长大。十五岁那年分离後,她就为这一刻做准备……
这种陌生的感觉,充满亲昵。
她又疼又兴奋,喘不过气地呻吟著。
他亲吻她的耳朵,吮咬她的肩颈,十指与她交缠,低柔叫唤她的名,像一个做爱中的诗人,嗓音安宁祥和。
她的胸口慢慢浮现龙形红痕,就在两只跃动的凝乳上。他俯身吻她的唇,两人的汗水热烈地交融,顺著他背上的羽翼胎记,洒落床。他加快速度,弯曲她的腿。她微张星眸,望著窗边飘飞的帘幔变成屏风——
三年来——
那写满红色《爱经》的大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