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金元宝也在隔壁房里和她的大姊金照银大眼瞪小眼。
“瞧你,又扮成这副鬼样子!”金照银一见到床下搁着的男靴,立刻将元宝推醒,拉她下地,强迫她穿回女孩子的衣裙及绣花鞋。没带?默婵这儿多的是,只除了鞋子尺寸不合。“如果你再这样不男不女的,我马上叫人把你捆起来送回家去。”
“你碍着我的眼!”金照银气势如虹道:“有道是长姊如母,若不是怕你日后嫁不出去,我也懒得管你!”
“我嫁不出去又与你何干?”
“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妹妹,还不丢脸?”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的面子,根本不是关心我。”
“你这样无法无天,还需要人家关心吗?”金照银忍耐的咬咬牙,开始兴师问罪:“你自己不男不女,尽喜欢干些违背礼教的怪事,性情如此乖张,这也都算了,干什么拖着默婵下水,你不知道她是师涯心头上的一块肉吗?你把她带坏了,万一让大夫人去告状,不是存心害我,使我下不了台吗?”
“怎么?”元宝没好气的说:“我又没去招惹你,你少给我编派罪名。”金照银紧紧的瞪着她。“还敢嘴硬!我问你,昨天你拉着默婵去余园,结果默婵脚受伤,让一个陌生男人抱回来,还为她疗伤,有没有这回事?”
“你怎么知道?”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是有这回事,不过……”是默婵提议要去的。
“果真是你的主意!”金照银不等她说完,已抢白道:“昨天傍晚,收到冷忠的飞鸽传书,说默婵出事了,当时,大夫人就以一种‘定是你妹子搞的鬼’的目光瞥视我,我嘴上仍然硬气,心里却开始犯疑。今早天才亮,我和大夫人便急急赶来,听了冷忠的一番话,果然是你在搞鬼!”
“冷忠是怎么说的?”
金照银沉声道:“他说他亲眼看见你扮男装,拉着默婵出门到余园去,那地方闹鬼,他劝你们不要去,你叫他少噜唆,结果便出事了。你害惨我了,你知不知道?大夫人一起想抓我把柄,削我职权,你倒行,帮她安排一个绝妙的借口。”
元宝深吸口气。“如果我说我没有强迫默婵一道去余园,你信不信?”
“我不信。”金照银森冷的接口。“冷忠说,默婵自搬来此处,一向深居简出,活动范围不超出张家地界,若不是你怂恿,那只闷葫芦是一棒打不出二个屁,岂敢兴风作浪?不过,文文静静的默婵是绝对辩不过你这张嘴,只要你在师涯和大夫人面前一口咬定是默婵自己想去余园,我就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事实本来就是如此!不过,她为什么需要金照银的原谅?元宝嗤之以鼻。她改变心意了,偏要说是她的主意。
出来吃早饭时,她瞧见默婵气色黯然,心知默婵也是遭受江庭月的疲劳轰炸,而且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加决心担起“背弃礼教、私会男人”的所有罪名,默婵那瘦弱的两肩再也禁不起折磨,即使是精神上的折磨。
“大夫人,”元宝沉不住气,不知不觉的提高了声音:“是我邀默婵到余园探险,想查清闹鬼的真相,默婵是被我硬拖去的,你别怪她。”
“我就说嘛!”江庭月不由得春风得意。“知妹莫若姊,早知默婵不可能离经叛道,若是打比喻嘛,她是一只家猫不是野猫。”
金照银没想到元宝竟当面塌她的台,这个肘臂向外弯的臭野马!怒火从她心头燃起,却不得不忍耐。
元宝的“正义感”是针对默婵而发,不表示她会因此忍气吞声任人数落,当场便骂回去:“什么家猫、野猫?你们这些女人就爱大惊小怪,我就是爱去余园,而且还要拉默婵一起去,怎样?”
“你……”江庭月恨恨道:“枉费默婵待你一片赤忱,在我面前撒谎是她要你陪她去的,就怕你这位‘贵客’被人责怪,怕你受委屈,而你,回报她什么啦?哼,你自己不检点,想带坏默婵,你安的是什么心啊?”
元宝用力的在桌上拍了一下。“我的良心比你好太多了!你除了给默婵一个金丝笼,于她又有什么助益?你知道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吗?你明白她想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你知晓她为什么搬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吗?你曾费心、真正的了解过她吗?”
“我不懂你在胡扯些什么鬼话?”江庭月愚昧的、或许说是不曾深思的,把所有的指控全弃置脚底,睥睨的道:“我只要了解一件事情就够了,那就是你不适合当默婵的闺中好友,我不希望她被你带坏。”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本来像江庭月这样的女人,除了在意自己的情绪起伏,了不起再留心一下丈夫的喜恶之外,其他人的情绪问题根本不是她会重视的,甚至连想都毋需为人设想,尤其在她自认为替默婵做了那么多事之后,元宝的指责好像放屁,她根本不会搁在心上。然而,这绝不是说她是冷血或自私的,应该说是愚昧吧,有种人天生不擅思想,所以遇到不顺心时,特别会自怨自艾,江庭月不巧正是这类人。
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默婵是插不上话的,事实上,她一直低着脑袋看自己的手指头,似乎在研究十根指头为何不一样长短。话说回来,就算她有心要调解,也弄不太清楚她们说话的全数内容,顶多一知半解,不小心还会误解,因为,人们在互相叫骂时,说话的速度必将配合心跳而一起加速。
江庭月的逐客令使金照银也感到面上无光,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才对,这般直截了当的得罪人,怪不得师涯替再娶了她来掌理家中的财政支出,江庭月压根不懂得做人嘛!金照银对名分比她高的大夫人是又气愤又不屑,正要找话替元宝圆一下面子,金元宝已抢先开口——她从来不需要他人代她出头,自己早懂得捍卫自己:
“想赶我回去?门儿都没有。早几天姊夫曾来回,他很高兴我来陪伴默婵,邀请我住下来,你要我走?除非姐夫或默婵亲口要我离开,否则免谈!”
江庭月原是小家碧玉,幸运的成为杭州第一富商的元配,自觉高攀,不免有点儿自卑,尤其在丈夫讨了一个又一个的小老婆之后,没有什么比忽视她在家庭中的正常地位,更令她老羞成怒了。
“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要你走,你就得走。”
“在‘愚目山庄’自然由你发号施令,在这儿,一切由默婵自便,这可是姊夫亲口说的哦!”不管对错,元宝知道只要搬出张师涯准没错,反正这些女人只会对地位比她们低下的人颐指气使,却无胆当面诘问张师涯。
“要默婵开口吗?那简单。”江庭月为了面子已是势在必行,一拍亲妹子的肩膀,等她抬头,马上道:“我要你叫金元宝马上回金家去。”
默婵有点惊慌。“为什么?姊姊。”
“我怕她带坏你,所以她不能和你在一起。”江庭月捺住性子慢慢说道。
“元宝没有带坏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也晓得自己不是小孩子,是个大姑娘了?”江庭月有责咎意味的道:“这两年,我一直在留意你的亲事,想替你找一个好婆家,不使你的下半生受委屈。默婵,你要明白,若不是你生了场怪病,耳朵坏了,以你姊夫的人面,必能为你匹配富贵公子,安享荣华。可是……如今高不成低不就,你更不能出一点差错,只要有一句半句风言风语传进城,你就完了。”
“我不明白,这与元宝有什么关联?”默婵深感苦恼的并非那套“婚姻论”,自她及笄,每个月总要听到两三次,山庄内人人皆知大夫人爱妹若女,操尽了心。使默婵困惑的是明知她有隐疾,姊姊干嘛不直接说重点?
“关系可大了。”江庭月又是怪咎、斥责、非难的口吻:“杭州谁人不知金家出了一匹野马,名流仕绅无人敢问津,过去她进山庄陪你解闷还无所谓,而今,她居然诱拐你去男人家,这话传出去,你不怕被人指指点点吗?”
事关金家名誉,金照银不得不出声:“大夫人,不是我爱顶撞你,令妹不比元宝小,四肢又健全,她若不愿出门,元宝还没那个力气硬拖着她走那几里路!我金家是出了一匹野马,却是敢做敢当,不会出了事就推诿责任。”
江庭月脸色陡变,喝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金照银嘴角含笑,话中带刺:“我这个人向来心实嘴笨,哪来多余的意思?不过想到一句老话:不怪自家麻绳短,只怨他人古井深。”
元宝在一旁窃笑,默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金照银恰巧斜对她,只见江庭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眉头拧了起来,尖声道:
“你这个‘只图今世有饭吃,不图下世没柴烧’的薄嘴蹄子,今生作妾也不思修修来生,还敢在这儿扇风点火,附和你那没教养的妹妹兴风作浪!说什么大家闺秀?呸,分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金照银维持不住笑容了。“你居然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把我金家上下都得罪了,也不想你本来的身分……”
“进了张家门,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少拿娘家来唬人!”江庭月带着胜利的笑容。“你娘家有财有势,又给了你什么好处?呵,别反过来拿夫家的钱去倒贴娘家,我就阿弥陀佛罗!”
有道是“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这话正踩着金照银的痛处,霎时勾起所有的新仇旧恨,唇锋舌剑的厮杀起来。江庭月一听,反了,居然敢当面说她乌鸦攀凤凰,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出嫁,怪不得不下蛋……孰可忍孰不可忍,她也尽挑丑话出笼。
妻妾对阵,旁人只有面面相腼的分。
默婵虽然听不见,但是眼见两位大美女都变得面目狰狞起来,感觉又丑陋又可怕,不禁别开脸去,心里只庆幸张师涯不在现场,要不然,她的姊姊和元宝的大姊铁定会受到丈夫的冷落,独守空闺一年半载。
她暗叹:“这就是所谓的名媛贵妇?”
默婵生性爱静,不刻意追求生活上的乐趣和刺激,事实上,她也从不“刻意”的想要什么,并且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能够安宁的活着,即是天降福祉,神仙岁月。岂知,这不是一种奢求?
另一名观战者金元宝,却是两眼闪着异光、兴致勃勃的观战,心想,这两个假惺惺的女人,互相忍气吞声了八、九年,今朝终于一触而发,一发不可收拾。平日暗地里勾心斗角,哪有今日“山洪爆发”来得痛快?
她下注脚:“骂人如流水,不必快哉。”
不知过了多久,默婵感到有人挨近她,元宝将一个快冷掉的包子塞进她手里,说道:“快吃吧!饿了早上,中饭又还没煮好。冷忠那一家人铁定吓坏了,躲在厨房不敢靠近,待会得去敲醒他们。默婵,别担心,这两个人是来这里‘开骂’,也好,一吐多年积怨,以免抑郁成疾。”
默婵轻叹。“我不知道她们在吵什么。”
“不听也罢!女人开骂,尽扯些没营养的东西。”
“那你干嘛看得津津有味?”
“这不是平常看得到的好戏,比戏台上演的更精彩。”元宝评论道:“两位自诩有教养、深明三从四德之义的大美女,平时见了面都拚命维持大家风范,虚伪客套一番;今朝战火点燃,表情肃级,活似换了张脸,戴上层假面,不,该说是露出了真面目吧!你想,一个女人的一生需要几张面目才够?”
默婵摇摇头。“有时,虚伪是一项美德,至少,可以使旁人不受骚扰。”她再度看看那两位大美人翻脸如翻书的嘴脸。多么令人不愉快,难怪男人总是流连在外。
“可怜的默婵!我相信,你早料到会有这天,所以,你想法子逃开。”她耸了耸肩,轻柔地加上一句:“结果,你仍旧逃不开漩涡。”
蓝猫静悄悄的跃上默婵的膝盖,它总是来去自如,她也总是该收留时收留,该放手时放手。
“我从不逃避,元宝,自从我生了那场病之后。姊姊是我的亲人,我害怕伤害到她。”默婵抚着蓝丝的柔毛,换个角度说:“我第一次看到姊姊这么生气蓬勃,这总比暗地里流泪好吧?”她也不确定。
元宝慢吞吞地说:“她们最好赶紧‘回复正常’,否则张师涯回来,肯定大吃一惊。”她的双唇上扬,笑出一个好玩的、如猫般的微笑。
默婵轻蹙眉。“如果昨天我们不出门,就什么事也没有。”
元宝不以为然道:“你别自动给自己加镣上铐,当冤大头也不是这样当法。”她嘴唇上浮出一道自嘲自慰的弧线。“咱们眼前这两位贵妇人,得知丈夫来小姨子住处,聊了好久,还吃上一顿饭,心里不免胡思乱想,偏偏碍于身分不好明目张胆跑来询问,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正在左右为难呢,刚巧你出事了,机不可失,立刻前来‘关心’一下。不然的话,等着看大夫人会不会找机会向你问东问西。当然,我也不怀疑她待你确实有姊妹之情。不过,若事关自己丈夫,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多亏默婵耳朵失灵,所以元宝在说到后半段时,只有嘴形没有声音,不至于再惹恼两位贵妇,她不想火上添油。
“不会的,她从来不把我当成一个对手。”默婵轻声道,视线回到那两位妇人身上,看得出来都骂累、吵累了,声势减弱,相信不用多久,她们会醒悟到自己的无聊而感到不好意思,聪明的开始懂得沉默是金;愚蠢的则计画如何告枕头状,好扳回一城。
张师涯会在意吗?
他是两边都安抚?两边都轻斥?还是回以冷冷的一瞥,泰然自若的避到“劲松楼”独处?
默婵直觉是后者,所以她悲悯——为张师涯的妻妾们。
这是个可爱的黄昏,不冷不热,使人感到特别舒服。
林苍泽低着头,心想这时候到菜园里去走一走,摘一把青菜和几枝葱,今晚就吃得到鲜甜的炒新翠,那可是他亲手栽种,每天辛勤的浇水、除虫,吃起来更是加倍美味,不过,现在不行,虽然他很想,但是不行。
甘灵妃正在跟他说话,而且显然已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声调变得高亢、刺耳:
“你必须要有主见。你身为父亲,你拥有正当的权力,你必须为林家招进一名赘婿,继续林氏的香烟。这是我说的!”
林苍泽平静的说:“事情并不简单。”
“再简单也不过了。”甘灵妃坚决果断的说:“只要你点个头,那只小老鼠自当尊从父命,然后我着手筹办喜事——保证不教你失面子,你只有这一个女儿——等到明年,你就有孙子可抱了。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林苍泽不解地看着继室,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甘灵妃是个高挑、精力充沛的女人,长得十分俊俏。十八岁嫁给一位病弱的书生,不到三年就守寡,没生一男半女,回到开香铺的娘家帮忙,求个安身,或许也在等待再婚的机会吧?当林苍泽丧妻,在丧期结束后到香铺结帐时,他遇到了甘灵妃。他不知道甘灵妃当时对他抱持着什么看法,总之,一年后他续弦了,对象正是小他二十岁的甘灵妃。
七年的婚姻生活,让他变成一个早衰的老人;相反的,逐渐取得更多权力、变得喜欢下命令的甘灵妃,在这个家一步一步取得领导地位,她的俊俏浮现出严厉的意味,佣人们都拚命去完成她的命令,而忽略了老爷在说什么。
由于那时候家里正遭遇一连串的不幸事件,林苍泽倒是赶忙渴慕甘灵妃的生气蓬勃能为这个受诅咒的家庭带来阳光。然则,他忽略了在耀眼的阳光之下,他们都可能变成了阴影。他甚至奢望正值青春的甘灵妃能替他生个儿子,扫去他心中的愁郁,结果,她什么都没带给他,反而正逐渐取代他。
“你的女儿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家,所以你必须坚持己见,否则她永远不会幸福。”甘灵妃厉声说:“她是你这个老傻瓜所生下的小傻瓜,天生的小老鼠,若不嫁个强壮的丈夫,一辈子都要缩在洞里不肯长大,害怕负责任。”
林苍泽回想刚新婚时,枕边耳语,甘灵妃也常娇唤:“老傻瓜!我的老傻瓜!”那里心里甜滋滋,被漂亮的小女人撒娇,骨头都酥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甘灵妃气愤地在屋里来回走动,数落道:“我这些年来为你们林家做牛做马,为林家上下用尽了我每一分心血,张罗家中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务必顺顺利利的,好让每一个人吃饱穿暖,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做到了。当然,我并不期待你们的感激,你会说,这是一名主妇应尽的职责……”
林苍泽喃喃说:“我一直感谢你为林家所做的奉献。”
“你倒是一点也没变,从来都只说不做!”她显得有些愤慨的声音说:“真到了要你做决定的时候,你反而左右言他,真是教人生气!”
一种几近于沮丧的感觉从精神疲乏的林苍泽心头涌起。
“行不通的,灵妃。”
“怎么行不通?”她咄咄逼人。
“他们——”他挣扎地说:“不相配。”
“不相配?”女人的声音上扬八度。“你嫌巫起扬只是一名总管的儿子,也不想想好人家的儿子岂肯入赘?林家又不是丞相府,当真想招个状元进门来?你别痴心妄想了,老傻瓜!巫起扬年轻、有作为,能得此赘婿,比儿子更加可靠,你就别再挑三拣四了。”
林苍泽在这事上似乎抱定了主意,却又不敢太过惹怒悍妻,支支吾吾道:“行不通的……你不了解……他们不相配……冰儿一向怕粗壮的小伙子……”
“不嫁个粗壮的,难不成她想嫁个病夫?”甘灵妃火了。“你嫌人家出身差些,就挑明说嘛,不用扯出一堆废话!你自己不想一想,你女儿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老鼠,可不是耀眼的凤凰,加上你开出招赘的条件,几乎使媒婆绝了迹。你算算,这两年有几个来说亲?三个。一个自幼就瘌痢头,到现在仍身有异味;另一个小矮子,家里穷,要养活他家里五、六个弟妹;还有一个条件差强人意,却是没根底的异乡人。这三门亲事被你推拒后,再也没有媒婆上门,你还不知利害,不晓得自己先秤秤斤两。比起来,巫起扬算条件最好啦!”她没有明言讽刺林苍泽“臭名”在外,本地人家根本不愿和林家结亲,且林翦冰又不是天香国色。
林苍泽从来不信报应那一套,如今心头却有一种凉飕飕的冷意。
“哟,老鼠出洞啦!”
甘灵妃被身后悄悄的脚步声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林翦冰那幽灵般的身影,一种熟悉的轻蔑感和憎恶感齐涌上心头。
从一开始,她们两个就不对盘。林翦冰愈温顺,甘灵妃愈是看不起她。林翦冰愈是退缩回自己的心灵天地,甘灵妃愈是想主宰她的命运。
林翦冰害怕面对握有支配权且强势的人,尤其强势的女人更加令人畏惧,甘灵妃偏要她守闺训,早晚向“母亲”请安。
怎能怪林翦冰思念去世的表姐和母亲,偷偷跑到余园去哀悼。甘灵妃知道了,竟作主将余园卖给一个外地人,连这点安慰都不留给她。
林翦冰恨吗?怨吗?没有。她只是逆来顺受,就像甘灵妃说的,一只小老鼠,怯生生的在甘灵妃的猫爪下苟活喘息。
林苍泽护卫女儿。“冰儿,请安后就回房休息吧!”
“急什么?”甘灵妃岂肯善罢甘休。“我从早忙到晚,累得要死,尚且不敢早早回房休息,反而这个大小姐千金贵体,家里没一件事敢劳烦她,光是从她房里走到我这儿就四肢软麻,不赶紧回房会累昏倒?没这么个娇贵法吧!”
林苍泽求饶似的说:“灵妃,她也唤了你‘母亲’七年。”
“哼,叫你一声爹,唤我作‘母亲’,没听她叫过一声‘娘’,分明在心里区别。”
“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她不失礼数就好。”
“说得倒好!你瞧她那张脸,活像受了多少虐待似的。”
“你……”林苍泽气结。
“噢!没关系的,爹。”林翦冰以忧郁的声音说。
仔细看,她可以说是美丽的,带有悲剧性的美感的忧伤使她退化成一只在冰天
她看起来深藏着一种深沉的忧伤,即使过去发生在亲人身上的悲剧,实际上离她很遥远,甚至可说和她毫不相干,但难保她不会想不开的以为自己命硬克家人,所以才孤苦零丁,唯一的老爹也是属于那个女人的。
人就怕钻进了牛角尖,那很危险。
“你干嘛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怜相?”甘灵妃反过来指责她,嘲讽地说:“当然啦,像巫起扬那种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你一副小可怜模样或许正对他的胃口。”
如她所愿,林翦冰闻言顿显惊慌失措。
“灵妃,这事暂且不要在冰儿面前讨论。”
“你拿不定主意,我只有当面问她啦,天底下有比我更开通的母亲吗?”愈是甘如蜜汁,愈是令人疑心蜜里调毒。
林翦冰一张瘦小的脸如往常般扭曲成半带哭相、半带苦痛的模样。
“母亲有何训诲?”
甘灵妃别开脸,讨厌她那张可怜兮兮的脸。如果林翦冰有一点烈性子,她或许不会恶意的戏谑她。她甚至怀疑林翦冰的“可怜”是一种自娱的方式,从中得到某种不正常的满足。
她本身个性坚强,处处要显露自己的聪明和能耐,很清楚自己的行事方针并且贯彻到底,最后总能达到预定的目的,所以她无法想像,一个生性软弱、无主见的女孩子,面临长时期的压迫,除了小心翼翼、可怜兮兮的赔不是之外,又能如何?反抗吗?以卵击石的结果,她敢说她将很肚量的接受,不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报复?
本来嘛,一个坐在那里发号施令的人,她怎能体会接受命令的人心中的无奈及精神疲劳呢?能教她讨厌,不需常到她面前打转,反而得以稍稍透一口气。
“母亲!”林翦冰怯生生地,脸色惨白。她心里有股向亲爹求救的欲望,但从很早以前,她已明白父亲可以在私底下给她安慰,在继母面前,他总是缄默居多,他怕争吵,他怕使家里乌烟瘴气。但即使是口头上的安慰,也少得可怜,想想,你教一个大男人对女儿说什么体己话呢?
“我说,冰儿,”甘灵妃为着一个目的,强抑厌恶的嘴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很快地说:“你是个大姑娘,该为你招个夫婿进来,待明年生个胖儿子,安慰你爹的晚年。至于招赘的对象,我和你爹一再商议的结果,巫总管的儿子巫起扬是最适当不过的人选。”
林苍泽沉重的声音插进来:“灵妃,这事尚未确定。”
“让你女儿自己决定好了。”甘灵妃自信林翦冰不敢拒绝她,为了保险起见,对她凌厉地注视着她:“冰儿,你应该不会想做一个老姑婆吧?这两年来提亲的对象没一个比得上巫起扬,虽说出身比你略差,可是,人贵自知,你必须了解以你的条件要挑个容貌、才情都胜过他的,不过是水中捞月,存心刁难你爹和我!巫起扬年轻、健壮,念过几年书,又会一点拳脚功夫,前程不可限量,能够招赘进府,实在是你的福气。如此一来,你不用离开家庭到夫家去伺候公婆和姑叔妯娌,以你的性子,只有被欺凌的份,还是招赘巫起扬好,你看怎么样?”
林翦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根本说不出话来。巫起扬是谁?她好半晌才猛然忆起,不就是上个月带着两只大狗巡院子,把她吓得跌坐地上,而他却哈哈大笑取笑她的拙态,笑她胆小如鼠,那个没教养的粗野壮汉,她是一想到就要打哆嗦的。
“你是锯了嘴的葫芦啊!怎不回答?”
林翦冰想大声喊“不要”,又怕继母凌厉的眼神和专横的态度,一种被控制的窒息感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
甘灵妃忽然醒悟似的笑了。“我也是急胡涂了。女孩子当然没那个脸皮说‘好’,安安静静的垂下头去。自然便是‘默许’了。恭禧老爷,这可是冰儿自个儿选择的亲事,你做爹的自然该成全她,是也不是?”
就这样,林翦冰成了有婚约的待嫁新娘。
一大片悦目怡神的新绿,细碎的鸟语啁啾入耳。江默婵无法听,睁开眼睛,看小鸟在枝上跳蹦,看蝴蝶舒展鲜丽的翅羽。
竹林小湖是她的私人天地,但也不曾驱赶任何一个好奇闯入的客人,人间美景共欣赏的胸怀她是有的。
她只要求安静。
偏偏金元宝是一个很难得安静的人。
“元宝,你再动来动去的,我就不要你陪。”
“那我躺一下好了。”
两女躺在树丛里的阴影下,默婵相信不会再像上次一样被人摇醒,安稳的享受“孤独”的滋味——只要元宝不乱动。
江庭月和金照银在此住了一夜,查不出异状,只好打道回府,临走金照银还想发挥一次大姊的权威,把元宝一起带走,但元宝老早算准她有这一招,大早就躲得不见人影,金照银只有咬牙跺脚的份。江庭月则要冷翠回去服侍她,另派了两名丫头来。
关于这点,默婵觉得对冷忠夫妇有些抱歉,拆散了他们的天伦之乐,但冷忠却是高兴的,主动央求夫人为他女儿寻个归宿,江庭月答应了他。
冷翠却嘤嘤哭泣起来,江庭月不悦的问她是否不愿服侍,冷翠假装舍不得离开父母,心里打什么算盘只有自己知道。
总之,默婵算是重拾宁静岁月。
她的脚伤休养数日,已能行走自如。
金元宝难得安静的睡个午觉,不一会儿又半伏起身。
默婵叹息在心中。“元宝,你干脆去玩你的吧!”
“我听到脚步声。”元宝好无辜的为自己的行为辩驳。
“谁呀?”
“一个幽魂似的姑娘。”
“你又夸大其辞。”
“不信你自个儿爬起来瞧瞧。”
默婵无奈坐起身,由丛绿间窥视,只见一名面带忧愁的姑娘朝她们这边走来,真的,她从未在一名少女的脸上见过这样沉重的忧郁,以致使得原本尚称美丽的面庞失去青春光彩,只觉得可怜。
元宝形容得不差:一名幽魂似的姑娘。
“她是谁?”默婵问得当然。
“你凭什么认定我该知道她是谁?”元宝挑眉问她。
“你不知道吗?”默婵坦率的低语:“我倒愿意猜一猜。”
元宝的眼睛一亮。
“你猜猜看?”她追问着。
“假使我没料错,她应该就是林翦冰姑娘。”
“哇噻!”元宝低叫一声,因为闯入者已近在眼前,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猜灯谜也没这样准法!你以前见过她?”
“从来没有。”
“那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道理很简单。这附近的居民几乎都务农为生,而眼前这位姑娘的穿着打扮不似农家女,她太苍白、太文弱,不会是某个农家的女儿,应该是某一家千金,既不是我家,也不是你家、余家,那只剩下林家,加上你的态度让我觉得你应该见过她,因此我料定她是林翦冰姑娘。”
“你的头脑不是盖的。”元宝只差没拍手鼓掌。“你发誓大夫人是心甘情愿自己走的,不是你使计骗走她?”
“我发誓。”默婵认真道。
元宝没辙了,她连开玩笑都分不清楚。
“你还看出了什么?”元宝又问,她觉得老天待默婵还算公平,夺走她一项天赋,又赋予她另一种足以替代的天分。
默婵用无限的温情看着在那儿不安地走来走去的林翦冰。
“她很可怜,又很危险。”
“我不懂。”元宝直言:“我只看出她是一只不安的小老鼠。”
“她好像快被某人或某件事情压倒似的,给人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
“所以你说她很可怜,那很危险又怎么说?你怕她想不开投湖自尽,这有可能。我看她很像那种钻进死胡同出不来,最后干脆一死了之的人。”
默婵没有回应,回眸凝视林翦冰的一举一动。她显然在惧怕,双眉痛苦地蹙紧,好像鬼魂附身一样,一副病恹恹、很不健康的样子。
“真可怕!”默婵慢条斯理地说:“她是林苍泽的独生女,拥有一生受用不尽的资产,脸蛋儿也端正秀丽,论人才有人才、论钱财有钱财,究竟什么原因使她变成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诅咒啊!”
“什么诅咒?”
“余寒花临死之前的诅咒,说要报应到林家头上。”
“有谁听到?”
“啊?”元宝傻眼。
“余寒花死前周遭可有旁人在场?”
“没有。传说她听到意中人另娶名媛淑女,独自一人在她居住的小园里哀泣三日,最后投井而死的。若有旁人在场,应该会阻止。”
“既无旁人在场,余寒花在临死前说什么、做什么都没人晓得,何来诅咒谣传?”
“人家全都这么相信。”
“那是无稽之谈呀!元宝。所谓谣言,都是禁不起打破沙锅问到底。”
元宝吃了一惊。哑口无言地瞠目而视,好半晌才道:
“默婵,我一向知道你聪慧过人,不像令姊是只骄傲的笨孔雀——中看不中用,但没想到你的见解总是高人一等。”
“你谬赞了,元宝。因为我听不见,各种谣言都无法混淆我清明的思绪,我尽可能的‘读取’正确的讯息,如此而已。”
“也对,我就是听太多了,有时难免疑神疑鬼。”元宝意味深长地暂停下来,又看了闯入者一眼,纳闷道:“她既然不是来投湖解脱痛苦,又为什么来?还有,她干嘛走个不停?”
“我想,她在等人。”
“等人?等谁?”
默婵没有回答,事实上也不用回答。
第二名闯入者出现了,意态潇洒,宛如在家中一样安适。
他的名字叫范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