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做梦,当我第一次见到他!
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能防备,也不受控制,而且是那样突然。那天,期中考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心情轻松得像天上一片云,康思玫请我到她家里去吃红油水饺,我来不及换衣服,从学校回来就赶着去。
思玫的家住在联合新村,很好找,连我这从台南才来三个月的土包子,也能一下子就找到。康家在一楼,大门虚掩着,我在门外叫了两声,思玫都没回答,索性自己进去,反正门上的牌子写明了姓康,准没错!我径自冲进客厅,嘴里还嚷着思玫,就是在这个时候、这种冒失的情形下我看见了他!
他坐在沙发上,正在看蓝带杂志,身上穿了一件浅得几乎像白色的浅蓝衬衫,胸前有颗纽扣没扣上,显得有些——不正经,。—条不该是他这种年龄的人穿的浅蓝牛仔裤——虽然他看来很帅,很潇洒。穿了一双毛巾做的纯白拖鞋,他被我的叫声所打扰,缓缓抬起头,一脸孔的不耐烦——就这样,我们见了面,认识了!
他是康思玫的父亲,康柏!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反正——哎!他绝不像思玫的父亲,我总觉得他似乎还不到四十岁。他是英俊、潇洒而出色的,我怀疑,如此父亲怎能有平庸如思玫的女儿?他有广东人的深轮廓,上帝给了他一张漂亮的男性面孔,虽然历尽风霜、世故,却依然完美而精致,尤其是那对眼睛,它似乎会笑,却又了无笑意,被一种深沉的冷漠所充满,它矛盾得——令人在不知不觉中被迷惑。他的鼻梁是那么挺直,直得使人强烈的感觉出它主人的傲气,他一定是一个骄傲的男人,漂亮的人都骄傲,是吗?他的唇——我想我一定傻傻地望着他有好几分钟,那充满感情的优美线条,展开成一个喜悦的弧形——他笑了,对着我!
“你一定是艾薇,思玫的同学了!”康柏说。天!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磁性,不正是小说里常描写的那样吗?
“是,康——康伯伯?”我结结巴巴地说。说老实话,我这声“伯伯”叫得不情不愿。
我想起了三年前看过的那本《绿色山庄》,里面也有这么漂亮出色的同学父亲。而康柏似乎比那本书中的人物——黎之谆,更能吸引人。
“思玫去拿上午定的饺子皮,就回来,你坐一下!”康柏指指旁边的沙发。
“是——好,我坐,我坐!”我简直是手足无措地坐下来,就在他的对面。
他再对我笑笑,又低下头看杂志。
我呆呆地望住他,他到底有多大呢?思玫和我同年,标准的大学一年级,十九岁,他——至少有五十岁吧!五十岁?!他甚至看不出一条清楚的皱纹,看不见一根白发!他那充满朝气的打扮,他那依然又浓又密的头发,他那聚精会神而显得深沉的漂亮面孔,使我的心怦然一动,我可能像《绿色山庄》里的方亦筑?
会不会有——“你看过《绿色山庄》吗?”我突然问。立刻,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倒,我在说什么呢?我简直中了《绿色山庄》的毒!
“《绿色山庄》?”他皱皱眉。“是什么,一本书吗?”
“是——哎——‘我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太荒谬了。
“我不看那种书的,”他笑了,也许是笑我的又呆又蠢,但是,他笑得那么好看。“是本文艺小说吧!为什么提起?”
“是——因为你有点像那个男主角!‘我终于说了。
“是吗?”他放下杂志,似乎被我引起了兴趣。“什么地方像?”
我拼命咬着唇,这句话是不能说的,我不能忘记他是思玫的父亲——哎!什么时候我才能改掉那许多要命的老毛病呢?我的话竟冲口而出了!
“你看来很风流!”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
“风流?!”他似乎感到意外而好笑,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就更令我无地自容了。“你的感觉吗?艾薇!‘”康伯伯,我——我——“我真想站起来就走,今天真是糟透了,我怎么了,中了邪?
“你很有趣,也很可爱!”他怕我窘迫,不再追究,笑一笑,再低头看杂志。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心中对他的宽大、体贴真是感激得要命,我的梦——又绘上了一抹色彩!
我不敢再开口,我怕我再说错话,在他面前,我的自制力,我的思想都不知去了哪里,变得又傻又呆。我想——我是受震慑于他那股成熟的魅力?
他真是成熟的男人,显得光芒四射,常听人说,成熟的男人才有味道,才有魅力,我从来感觉不出,今天懂了,不仅懂了,而且——强烈地感受到。康柏现在仍是这般令人迷惑,叫人抗拒不了,他年轻时是怎样的?成群的女孩子跟在背后,他大情人般的到处留情?他——“你从台南来,令尊是空军?”康柏突然问。
“不,爸爸是高雄炼油厂的工程师,”我说,“爸爸那种古板的人怎么会是空军?你才像!”
“我是空军,”他望着我的脸,眼中有丝怀疑——他怀疑什么呢,我没说真话?“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你叫艾薇,你姓——艾?”“当然!”我的毛病又来了,胡言乱语的。‘难道康思玫不姓康?“
他对我摇摇头,又笑笑。
“你很有趣。”他第二次这么说了。
我很有趣吗?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顶多说我顽皮,说我作怪,当然,有趣听起来令人舒服得多了,尤其是他说出来——他像《绿色山庄》黎之谆的感觉更强烈了!
“哎——”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康伯母呢?”
“她——去打牌了,”他迅速而短暂地皱皱眉,我捕捉到他脸上的不满,因为我一直盯着他看。 “她最爱打牌,思玫没说过吗?”
“没有,思玫什么都不说!”我摇头。“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有这么漂亮的爸爸!”
“漂亮的爸爸!?”他哈哈大笑起来,“所以从进来起你就一直盯着我看,你不怕我会脸红吗?”
脸红的是我,不是他!我有被看透、被揭穿一切秘密的感觉,这一回,我是无所遁形了。他虽然低头看杂志,却没放过注意我呢!
“什么事那么好笑?爸!”思玫拿着一包饺子皮进来,她诧异地。
“问你的同学艾薇吧!”康柏站起来。“我去休息一下,要我帮忙就来叫我!”
他进寝室了,临走时不忘向我打招呼,挥手——他是瘦高的人,五十岁了,身材依然保持得那么挺直,那么潇洒,竟连一些中年人的肚皮都没有,他可是得天独厚?
“你和爸爸说了什么?”思玫仍然怀疑。
“什么都没有!”我否认了,我总不能对思玫说出刚才荒谬的想法。
“那就怪了!”思玫坐下来。“爸爸很少笑的,尤其对着***时候!”
“是吗?”我的好奇心涌上来。
“就算跟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何况是笑了!”思玫耸耸肩。
“爸爸是个很奇怪、很不容易亲近的人!”
“我不觉得,刚才他很和气嘛!”我很意外。那样一个男人,怎会不容易亲近?
“或许你是客人吧!”思玫不想深究。“休息一下,你帮忙包饺子,要吃就自己动手!”
“早知要自己动手就不来了!”我故意叹一口气,“住在阿姨家,她可从来不要我动手的!”“有什么办法,谁叫我没有一个做教授夫人的阿姨?”思玫打趣地说。
我却没有一丝提姨丈的兴趣。姨丈是个四平八稳、没有什么缺点、也挑不出什么优点的男人,平日沉默寡言,整天都是书本,学问,连半丝幽默都不懂,我真不明白小曼阿姨怎会嫁给他的?像小曼阿姨那么美,又那么好的人,怎么也轮不到姨丈——唉!或者姻缘天注定吧!
“你父亲是最标准的空军!”我看一眼寝室门。
“什么意思?”思玫不明白。
“漂亮,活跃,风流,潇洒,幽默又充满朝气——”
“算了,算了,你在说大情人吧?”思玫笑着打断我的话。
“这只是你的想象!”
“不是想象,是他给我的印象!”我固执地。
“就算印象吧!却只有两样对,”思玫压低了声音, “漂亮和风流!”
“他真——风流?”我忍不住惊叫了。
‘嘘!“思玫回头望一望。”听说——结婚前和结婚后,爸爸有数不清的女朋友!“
我心中又在波动,他真是黎之谆的翻版?
“你妈妈不管?”我真怀疑。
“谁说不管?”思玫无奈地摇摇头。‘管得了才行,爸爸根本不理妈妈那一套!“
“难怪你妈妈爱打牌了?”我若有所悟。
“哎——别谈他们,”思玫不耐烦。“我们动手包饺子,要不然哪,明天都吃不成!”
我不出声,默默地开始动手帮忙,然而,心中却老缠绕着思玫父亲的影子。康柏,那个成熟得光芒四射的男人,那个风流、漂亮的同学父亲,第一眼,就使我开始做梦——他是一个能令任何女孩做梦的男人,就像《绿色山庄》中的黎之谆,或者——他也有一段故事?要不然——他可能和——和我发生一段故事?
天!我在想什么,不离谱吗?我怎能如此这般去想思玫的父亲?我——我简直无可救药了。
好在思玫并没有发现我的心事,这一回我倒隐藏得很好——怎能不隐藏,说出来岂不笑死人?而且——罪大恶极,我该连想都不要想的——唉!怎能不想?除非我没有看见他,不知道天下有这样的男人!
一直到吃晚饭,康柏才出来。他看来睡了一觉,显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我呆呆地望着他,起码有一分钟,才警觉到一边的思攻,我——是发疯了!
思玫的红油水饺做得是第一流,我的胃口却是九流,简直是食不知味,我紧紧张张、神神经经地偷偷注意他,好像一转眼他就会消失似的,这样的情形一直到晚餐后。
“思玫,等一会我要出去,”康柏说,“你要留艾薇陪你,或是让我顺便送她回去?”
思玫望住我,他也望住我,哦!这不是和《绿色山庄》中相同的情节?他借故送我,然后请我出去坐坐、聊聊?
“艾薇,你自己决定!‘思玫无所谓地。
“那——我想早点回去!”我紧张得口吃起来。
‘一言为定!“康柏对我眨眨眼,他那神情怎像同学的父亲?
他真是看来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我去换衣服!”
他又进寝室了。
“哎!又是去跳舞吧?”思玫无可奈何地。
“他很爱跳舞?”我问。
“空军的传统习惯吧!”思玫嘲弄地,“哪个空军不爱跳舞、不多情、不花心、不风流?”
“看你,一竿子打死一船人,每个空军都如此吗?”我笑起来,“他是你爸爸呢!”
思玫还没来得及出声,康柏就出来了,他只是把浅蓝色牛仔裤换一条浅蓝色西装裤,再穿一双鞋子而已。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化,他却——像多切面水晶,给人看见另一个角度的光芒。
“能走了吗?艾薇!”他望着我。
我拿起我的小手包,对思玫说声再见,就随着康柏走了出去。他在车棚里推出一部浅蓝色的威士霸摩托车,伸手在后座比一比。“上车吧!坐过摩托车吗?”他先跨上去。
“没有!”我有些犹豫,更有些紧张。
“放心!我不是年轻人,我不玩飞车的把戏,”他回头笑着,“抱住我的腰就行了!”
他说得轻松,我做得窘迫,上了车却——怎么也不敢抱住他,抱住——岂不等于贴在他背上?这——这——“艾薇,”他温和地拍拍我的手。“记住我是思玫的父亲,好吗?”
我知道他在开导我,在松弛我的神经,我——终于咬咬牙,;抱住了他。一刹那间,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冲出去,把我的脸红心跳抛得好远,好远——他问了我的地址,就一心一意地驾着车,看着越来越近的阿姨家,我的心也越来越失望,这并不像《绿色山庄》的情节,他并不想约会我,坐一坐或聊一聊——哎!现实生活和小说毕竟有一段距离的!
他把摩托车停在阿姨家的巷口,双脚踏在地上,半侧着。
“下车吧,你到家了!”他说。
我不得不放开他,放开那一份偷偷的温馨和悄悄的满足——刚才那一刻,我曾荒谬得希望阿姨家永远也别到,让我可以永远坐在摩托车的后座,可以永远抱牢他的腰!
“你去——跳舞?”我站在他面前,竟忘了道谢。
“思玫说的?”他不置可否地笑。昏暗的路灯下,他脸上浅浅的皱纹都消失了,他看来只有三十五岁,她是个永远都不了解父亲的女儿!
“是你和许多普通父亲不同!”我说。我真不想他就这么离开。
他想一想,停了摩托车马达。
“艾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的神色严肃又认真起来。
“你的《绿色山庄》——毕竟只是个故事!”
“你——原来看过了?”我惊喜地。
“我并不像黎之谆,”他不直接回答。“他有事业,有爱他的儿女,后来也有了爱情,但我——不同!”
“怎么不同?‘我的心热切起来。”你也有事业,有妻子,女儿,或者——你也会有爱情!
“我有过爱情,但已经过去了!‘他眼中闪过一抹奇特而动人的光芒。”现在——我可以说一无所有!“
“你的话让思玫和康伯母听见会伤心的,”我皱眉。他的确有段故事,主角却不是康伯母?“何况,你目前还是一个出色的空军!”
“一个不能再飞上天空的空军!”他自嘲地笑笑,“艾薇,你别把小说幻想成真实,你别对我存有错误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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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他已尽量说得婉转,我仍脸红了。他早就看穿了我,不是吗?
“我——”我低下头,心中又乱又感激,他绝不是思玫口中又花心、又风流的人。否则,他根本不必提醒我。
“你是个很可爱,很有趣的女孩,”他拍拍我的肩。“如果你不嫌我太老,我们可以做朋友!”
“朋友?!”我惊喜地抬起头。“一个能互相分担,能互相了解,能互相帮忙的朋友?‘”对了!“他微笑地点点头。”把那个《绿色山庄》的故事扔开,我们做另一种朋友!“
“好!”我立刻点头,能做他的朋友——我心中仍有说不出的滋味,很奇怪,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亲切,就觉得他必和我有些关系,朋友?“可是—你愿不愿意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怎能肯定我有故事?‘他又恢复了吊儿郎当。
“你说过有段过去了的爱情,而且——你现在的家庭看来并不幸福!”我说得很直率,这是我永远改不了的毛病,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又在幻想了!”他指指我的鼻尖。“事实上,我女朋友无数,叫我说哪一段?”
“说那段最真的,最使你念念不忘的!”我说。
“每一段都真,但每一段都忘了,”他笑着摇头。“我是个浪子!”
“浪子也会有真情!‘我不肯放松。
“也许有过,但日子太久远,也忘了!”他作状地挥挥手。
“不信!真情也会忘?”我简直是嚷了起来。
他闭一闭眼睛,摇摇头。
“不忘也淡了,”他说,“回去吧!别让你的家人着急!”
“不是家人,是阿姨!”我纠正。
说到阿姨,我突然联想到好特别的一件事,康柏看来好喜欢浅蓝,和小曼阿姨刚刚相反,我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小曼阿姨有任何浅蓝色的东西。
“再见了,小朋友,”他再挥手。“再晚,我的女朋友会生气了!‘他说女朋友,我不知道真假,但——心中蛮不是味儿。我看着他发动摩托车马达,却不离开。
“怎么,真想跟我去?”他问。
“不!《绿色山庄》美丽故事不会重演,我只是想问你,你——可会来看看我这小朋友?”我鼓起勇气问。
“当然!”他举手作发誓状。“有空、有心情一定来,你等着欢迎我这老朋友吧!”
“我会等,而且——我也等你讲那段故事!”我说。
他皱皱眉,只是一刹那,摩托车怒吼而去。
他皱眉是为什么,为我说等他,或是等他的故事?看来,他对那段故事敏感得很呢!
又是周末。
没有同学的约会,也没有重要的功课,日子显得特别无聊,人也懒散了。
本来该给妈妈写封信的,报告一下期中考的成绩,却是懒得提笔,妈妈也该知道,考得上辅仁大学的我,功课绝不可能太差的啊!我躺在床上发呆,看着挤在窗户外面的阳光,想起康柏!
他该是太阳型的男人,光芒、热力都足以强烈地影响旁人。
但是,初见他时,他眼中有冷漠。他一定很不快乐,不是他周围任何女孩能带给他的,包括我!因为他的快乐,他的欢笑必然失落在某一段令他难忘的回忆中了!
哎!他说会来看我的,他会来吗?几时来?我相信他不会骗我,只是——等待的滋味不好受,我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去看他,何况有思玫,还有他太太。
门外有些声音,似乎有人在搬东西。姨丈去了研究院演讲,家中只有小曼阿姨和女佣阿月,阿姨没午睡,那么出去跟她聊聊也不至于这么无聊了!
果然是小曼阿姨,她正在清理一只又大又古旧的樟木箱,那只箱子的形状和***一个完全一样,必然是从成都带来的古老东西了。古老箱子里必然装的是许多我无从想象的东西,我的兴致被提得好高,我一向喜欢古老又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曼阿姨。整理旧东西吗?我来帮忙!”我走过去。
“没有什么东西了!”小曼阿姨淡淡一笑,“该扔的老早扔完了!”小曼阿姨的神情永远淡然平静,好像一潭止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纹,然而,小曼阿姨却是美得难以形容的。不只在云家,她的美在整个成都市都出名,抗战期间,谁不知道华西坝上金陵女子大学的校花云小曼,如今五十岁的她依然秀气宁静,依然高贵淡雅,依然苗条飘逸,最特别的一点,她柔中带刚,令人觉得她又)令又傲,简直高不可攀。小真阿姨和妈妈小怡都是小曼阿姨的姐姐,然而,姐姐就远不及妹妹出色了!不是我偏心,看过那么多太太、姐姐、伯母、阿姨,根本没有一个及得上小曼阿姨的万之分一!
“那表示没有扔的就是宝贝咯!”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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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宝贝,只有一本相簿!”小曼阿姨姿态优雅地把相簿递给我。
我望着她——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望住她,美,的确是吸引人的。小曼阿姨的皮肤还是那么细致,难得的是她手背也不起皱纹,我敢打赌,我若说小曼阿姨只有三十岁,谁敢不信?她是得天独厚者——想到这里,我呆了一下,我说康柏是得天独厚的,如今又是小曼阿姨——哎,我怎么会把他们联想到一起了?他们全然不相识,可以说绝无半点关系的,我真是离谱!
“你的相簿吗?”我打开第一张。
“有你妈妈,还有小真,你大舅培元和三舅培之,”小曼阿姨慢慢说, “另外还有爸爸——就是你外公,外婆,还有些亲戚朋友!‘照片上的人看来都很好笑,好古老的头发,烫得鬈鬈的,梳得平平的,中分,两边还夹住发夹。妈妈和小曼阿姨穿的是阴丹士林布的宽大旗袍,小真阿姨穿的是童子军装,姿势摆得生硬而造作,笑容也好别扭——哎!看在我这差了有三十年的女孩眼中,那简直是好久、好久以前,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时代!
“真好笑,怎么是那样的呢?”我哈哈大笑,“我没想到你们也曾古老过!”
“你怎么没有想到我们也曾年轻过!”小曼阿姨说。
“不,你现在也年轻,现在比以前还漂亮得多,‘我说真心话,我是看不惯那古老的样子。”那个时候——就是你当金陵女大校花的时代?’小曼阿姨脸上掠过一抹好难懂的神色,或者,人们想起以前,甜、酸、苦、辣就随回忆一起涌上来吧!
“我那个时候正在念大学,金陵女大,”小曼阿姨不说校花,她是谦虚的人。“现在和以前的样子就差得远咯!”
我仔细地端详那些发黄的照片,小曼阿姨在那大堆古老的人中,无异是最出色的,她的脸还是那么美,那么秀气,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温柔,就是那发型、那衣服、那笑容古老得令人受不了!
“为什么梳那种头,穿那种衣服呢?”我指着相片。
“别看不起,这还是当时最流行的呢!”小曼阿姨说,“抗战时期,哪还有人穿得比我们云家姐妹好?我们的衣服全是从上海运去成都的,别人哪!在你眼里就更土了l‘我很感兴趣地又往下翻。
“小曼阿姨,能不能说些以前的事给我听?”我提出请求,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以前?”小曼阿姨沉思着摇摇头,“以前的事太多,太长了,有的淡忘了,有的退色了,叫我从哪里讲?”
“讲你自己!”我兴致勃勃,“一定有好多男生追你,对不对?讲讲他们!”
“忘了!”小曼阿姨还是摇摇头。‘那种事,早忘了!“
‘你是怎么嫁给姨丈的?“我又翻一页。
“这——”小曼阿姨皱了皱眉。皱眉?“为什么?他是我的教授,金陵女大的!”
“师生恋,那个时代可以吗?”我问。又翻一页。
“那个时代是有些受人歧视,不过,我结婚时已抗战胜利了,在上海,也就没什么了!”她说。
我呆了一下,我看见一张照片,小曼阿姨相簿上的一张照片,那——可能吗?那会笑的眼中没有冷漠,完美精致的脸上全是阳光,那重感情的唇,那显得傲然的鼻子厂那修长,那英挺,那潇洒,那帅——我抬起头来,这不是真的,我看花了眼吧?康柏怎会出现在小曼阿姨的相簿上?他穿着空军制服,帽檐压得低低的,但——我认得出,一定是他,天下还有第二个如此漂亮、出色的男人?
何况那副风流的模样——“他——是谁?”费了好大的劲,我使自己平静。
小曼阿姨漠然不动地看一眼,摇摇头。
“一个朋友吧?记不得了!”她不经意地说。
一个朋友,记不得了?绝不可能!绝不!认识康柏那样的朋友,怎可能记不得?他岂是如此容易忘记的?何况——单独的一张照片,贴在单独的一页上,小曼阿姨没说真话!
“他好帅,好漂亮!”我说,心中乱得一团糟。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康柏以前会是小曼阿姨的男朋友,他们之间曾有一段故事?是吗,会吗,可能吗?
“是吧!”小曼阿姨不置可否地。
“真的——不记得他是谁?”我不死心,好奇心简直大得无法抑制了。
“不记得了!”小曼阿姨接过相簿,放回箱子。
在这一刹那,我看见箱子里还有相同的另一本——小曼阿姨很快地关上箱子,我只好咽回要求一看的话。
我的心七上八下,要不要告诉她我认得康柏?会不会真是一个她不记得的普通朋友?不,看她急急收回相簿,又神神秘秘地掩藏另一本,这其中必有些古怪,或者——我可以试一试她?
“小曼阿姨,我似乎——见过照片中的人!”我说。我紧张着。
‘什——么?“小曼阿姨睁大了眼睛,脸色也变了。 ”你见过他?在哪里、什么时候?’“他是谁?”我抓住机会反问。她那么紧张,怎可能是个淡忘了的朋友?
“他——‘小曼阿姨怔一怔,摇摇头。”说过不记得了,我只是奇怪—叫你怎么会见到他!“
“为什么要奇怪,难道他不该在台北?”我问。
“是吧!‘小曼阿姨吸一口气,把箱子推进壁橱。”照理说他该在美国或是大陆!“
“那你一定记得他的,是不是?”我笑了。讲到狡猾,小曼阿姨绝不是我的对手呢!
“狡猾的艾薇!”小曼阿姨笑了。这一次,我敏感地觉得她笑得不同,有些——苦涩。“别吵了,去午睡吧!‘她不等我回答,径自回房。
“小曼阿姨,你不想知道他的消息?”我追过去。
“你知道?‘小曼阿姨停一停,立目口改口。”不需要知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进去了,并关紧了房门。
我在门外发呆,是啊!我多什么事呢?康柏与小曼阿姨会有什么关系?不可能吧!我耸耸肩,算了,忘掉这件事,睡个午觉吧!或者——我能等待一阵,樟木箱中不是还有另一本相簿?那——会给我一些答案吗?
我决心等待。疑惑留在心中是那样的难受,我又是这般没有耐性,我想,等待也得有个限度,否则真会憋死我,就——今夜吧!
晚餐时一切如常,小曼阿姨平静、淡漠如恒,即使面对我的眼光也是那般坦然。她一定不相信我见过康柏——照片中的人是康柏口巴!天下哪能找到第二个如此模样,如此气质,如此光芒茁男人?
我自然不敢问,第一,姨丈回来了,再者,若是伤心、伤感的事,问了岂非对不起小曼阿姨?哦!我又想起一件可疑的事,小曼阿姨一直没有孩子,可是和照片中人有些关系?
越想可疑处就越多,我的忍耐力已渐渐消失了,看看表,十点半了,小曼阿姨有准时上床的好习惯,此刻她已入睡了吧?
我的机会来了!我悄悄地摸出客厅,那个放樟木箱的入墙壁橱就在那儿,我平日最怕蟑螂、蜘蛛什么的从不敢开它,今夜——嘿!好奇心胜过了一切,我变得勇敢又敏捷,拖出樟木箱,迅速打开,拿出那本压在箱底、对我充满诱惑的相簿。我不敢打开灯,怕惊动了小曼阿姨,抱着相簿逃回我的卧室。
迫不及待地,我打开了它。
我以最快的速度往下翻,全是陌生、古老的人物,看样子多半是小曼阿姨的同学、朋友什么的。看了一半,我简直是失望了,哪有我想象中的一切?是我荒谬,是我的想像力太丰富,看到一张像康柏的照片——我现在只好认为相片中人是“像”他了。就联想了一大堆,困扰了自己整整一下午,什么爱情大悲剧的故事全冒了出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了。世界这么大,有数不清相似的人,我怎么会把康柏和小曼阿姨想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出色、都漂亮?
我几乎没有兴趣再翻下去了,看陌生人的照片真是受罪,完全没有感情联系和亲切感,何况彼此间还差了三分之一个世纪。
就在我几乎合上相簿前,我又无意识的随手翻一页——好在我翻了这一页。只看一眼,我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兴奋得整个人几乎跳起来!
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康柏了,谁还会笑得像他那么好看,那么吸引人,那么明亮?他穿着便装,一件皮茄克,领口围着一条花围巾——想来定是当时最流行的装束。这都不特别,他本来就是个时髦的人,特别的是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孩,那是年轻、美丽得使人透不过气的小曼阿姨!
果然是康柏和小曼阿姨,刚才的失望、颓丧一扫而尽,天下真有这般巧合的事,小曼阿姨竟然认得康柏!那个时代在一起合拍照片代表什么,至少,有不平凡的友谊,对不对?毕竟,那是古老的年代啁!
再往下翻,直到最后一页,都不再有康柏出现,那不重要,因为我已看见了他们合照的那张!翻回那页再仔细地看,淡漠的小曼阿姨只浅浅地笑着,但——谁说浅笑不代表幸福和满足?而他,康柏虽然仍是一副不正经的风流样儿,可是——他笑得眼中都有阳光呢!眼中的阳光代表什么,爱情?
我想一想,轻轻地把照片从三角银色的相角中取出来,这该是我“敲诈”的本钱,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康柏,逼他把故事说出来——一定有故事的,我敢肯定!若无故事哪能有这般笑容?
从康柏那儿下手,远比小曼阿姨这儿容易多了,至少,康柏说过他是“朋友”,而小曼阿姨是长辈啁!
我兴奋地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怎能入睡呢?明天将听到一个不同凡响的爱情故事呢!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迷糊地合上了眼,甚至忘了关灯,忘了把相簿送回去,忘了把樟木箱推回壁橱——我是被摇醒的,谁摇我?我才睡着呢!
揉揉眼睛,床前站着若有所思的小曼阿姨,不知是不是我睡眼惺忪看不真切,小曼阿姨的神色和平日不同,似乎——仍有未尽的倦意,怎么?她和我一样没睡好!
“艾薇,昨晚你做了什么?”小曼阿姨声音中有微愠。
“我?做了什么?”我不很清醒地坐起来,一张照片从胸前落到地上,是“他们”那一张。哦!我记起了,我——“我——我——”小曼阿姨俯身拾起了地上照片,她甚至没看一眼就放回了相簿。
“你该先告诉我一声,也该把它们放回原处,”小曼阿姨的微愠消失了,被我张口结舌的傻相引得笑起来。“毕竟这些古老的东西是些纪念,是些回忆!”
“我——”我红着脸,不敢说出康柏。“对不起,我只是好奇,照片里的人比——比姨丈漂亮得多!”
“你不是说见过他?”小曼阿姨问得似乎漫不经心,我却看见了她眼底的关注。
“他是谁?我怎么会见过!”我说谎的本领真是一流。 “我——乱说的!”
“我当然知道你乱说!”小曼阿姨笑着抚一抚头发,她想掩饰什么,失望?“他该在美国!”
“小曼阿姨,他——到底是谁?”我趁机问。
“一个——朋友!”小曼阿姨淡淡地说,“若不翻相薄,几乎记不起的一个朋友!”
“我不信!”我的话;中口而出。“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被人遗忘?尤其你们在相片中笑得那么——满脸阳光!”
“笑得满脸阳光,你发明的?稚气。”小曼阿姨笑得——好像很满意,是因为我说他不可能是会被遗忘的人?“你所谓的阳光代表什么?”
“爱情!”我毫不犹豫地。
小曼阿姨一震,显然是为我说的那两个字,她的脸色有些不受控制的改变,她——怕提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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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话!”她用一个动作掩饰了一切。“五十岁的人还说什么爱情?”
“可是你曾年轻过!‘我不放过她。
“年轻就该有爱情?”她的自制力恢复了。
“那是人生的一部分,谁能没有?”我说。
“你倒很懂啊!谁教你的,有了男朋友?”小曼阿姨有转开话题的企图。
“我怎么不懂?我十九岁了!”我说,“小曼阿姨,说你以前的故事给我听,好不?”
我祈求、渴望的眼光并没有打动她。
“我有什么故事?你认为有的话,去问你姨丈!‘她说。
“我不是指姨丈,是——他!”我指一指她怀中的相簿。 “他和你的!”
“你在幻想,他真是普通朋友!‘她摇头。”你以为三十年前的恋爱有现在这么开通、这么自由、这么大胆?“
“所以你没有嫁给他?”我说。
天!看小曼阿姨的脸色,我立刻知道说错了话。
“艾薇——‘她无可奈何地看我,那神情——我可说不出来是什么,好复杂。
‘你该嫁给他的,’既然已说错,就错到底吧! “你跟他比跟姨丈配多了!‘”艾薇,别再——开玩笑!“小曼阿姨第一次用比较严厉的口吻。
“他是——”我本要说出康柏的名字,我不想再捉迷藏了,康柏明明住在这儿,她凭什么硬说他去美国?但是——“艾薇小姐,有人找你!”阿月推门进来。
我打住了话头,从床上跳下来。
“是谁?我同学,思玫?”我大声嚷着跑出去,我感觉得到,小曼阿姨跟着出来了。
“是我!你的‘老’朋友!”低沉带磁性的声音,是——康柏?!我呆住了。
“康柏,你——”我说不出话。我看见他的笑容突然僵了,变成震惊,意外和不能置信。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他的视线不正停在小曼阿姨的脸上?
他们的确曾有一段——我不知道是一段什么,但必有一段故事,否则怎会如此?
小曼阿姨也呆在那儿,她同样吃惊,意外和不能置信,另外,她还有难堪和硬生生挤出来的冰冷。她比康柏更善于控制自己激动的感情。
“云——小曼?!”康柏喃喃地念着,“你是云小曼?!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我的家,”小曼阿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若不该在这儿该在哪儿?”
“小曼——哎!云小曼,”康柏终于也控制了自己。“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哎——”
他那种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人也会结巴着说不出话,他的情绪是在怎样的不稳定中?
“我也没想到!”小曼阿姨点点头。“你找艾薇,你们谈,我失陪了!”
“小曼——”康柏叫,又止住了追过去的冲动。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我在一边呆呆地望住他,他却呆呆地望着小曼阿姨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脸上的神色从惊喜、意外慢慢变成失望、懊悔和黯然。他是漂亮,引人的,三十年前的照片如此,三十年后的今日也如此,目口使他黯然,也漂亮得令人——想哭。
‘康柏,你没说——要来!“我终于在呆怔中找出一句很无聊的话。
“我——哎!”康柏怔一怔,努力收敛心神。“我答应过来看你的,当然会来!”
他勉强使声音开朗,却并不成功,至少,我听不出真正的开朗。
‘你认识小曼阿姨?“我是明知故问。不出声僵在那儿是件好难受的事。
“小曼——当然!‘他夸张地笑,失去了潇洒。”她是你阿姨,那——你是小真或小怡的子女。
‘我妈妈是云小怡,你也认得妈妈?“我高兴地叫。
“原来是故人之后!”他打着哈哈,有些虚伪。“艾薇,你该早说!”
“早说什么?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皱皱鼻子。“要不是昨天在小曼阿姨的相簿看见你——”“小曼的相簿里有我?”他眼睛一亮。
“两张,一张穿军装单独的,另一张和小曼阿姨合照的,”我叽叽呱呱地全说了,“你们都是满脸阳光!‘他显然没听见我说阳光的话。
“一张单独,一张合照的,那——她完全保存了?”他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康柏!”我听不见。
“叫叔叔,我是长辈!”他突然认真起来。“小女孩子该懂礼貌!”
“叔叔又不是姨丈!”我说溜了口,我这人!
他脸色有些改变,只是一刹那。
“你有——姨丈?”他小声问。
“当然,你忘了,我告诉过你他是教授!”我说。
“你说过吗?”他皱皱眉。“他——在家!”
“我没说过吗?”我也弄糊涂了。“他在书房看书!”
“哎——我该走了,”他不自在起来。“本来也是来看看你——你替我对小曼说再见!”
我回头望望,小曼阿姨的房门紧闭。
“我送你出去!”我不敢留他。
他默默地随我出去,跨上他停在大门口的摩托车。
“艾薇,我真是没想到,”他苦笑,“小曼会是你的阿姨,而我又会再见到她!‘”你本来该是——姨丈的?“我问得唐突。
“为什么不问她?”他并不怪我。
“不敢!”我摇头。
“人生总是很奇妙的,聚合、离散全有定数,强求不得,”他说得很玄。“当然,年少气盛、自尊、自傲也影响着人生,我想——”“想什么?”我追问。
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你不是总提《绿色山庄》吗?若你问小曼,我相信这是个比《绿色山庄》更曲折、美丽的故事!‘他又微笑,像昨日一般吸引人——隐藏了三十年而突然冒出来的激动已被克服。
“属于你们的?”我的兴趣好浓。
“属于我们,也属于小怡,小真,你父亲,你许多亲人——还有,属于那个时代!”他回忆着。
“你说,好吗?”我请求。小曼阿姨会肯说吗?
“让她说,我相信会比较中肯,比较——公平!”他摇摇头。
“她会说,你只要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我着急地催着。
“告诉她——”他说得十分困难,脸上有挣扎的影子。“若时光倒流,我愿从头来过!”
“什么意思?”我不懂。
“慢慢地,你会明白的!”他拍拍我。
“但是——时光不能倒流,小曼阿姨怎肯相信你?”我说。我就是担心小曼阿姨不肯说。
“那就告诉她——浅蓝伴我三十年!”说完,他发动了马达如飞而去。
浅蓝伴他三十年?!这更玄妙了,谁懂?
我慢慢走回屋子,这一刻,我对他的梦幻破灭了,不,是我根本不可能对他有梦,因我确知,他曾是属于小曼阿姨的,他们之间的阳光曾照亮了对方的生命,他们——小曼阿姨坐在我卧室的床沿等着我,她显得平静和出奇的美丽,就那样坦然地望着我,望得我——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因为——我发觉自己竟能完全了解她那坦然的眼光!
“阿姨,”我抱住了她的腰,我真的伤心。“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难,因为他!”“不,艾薇,”小曼阿姨淡漠地说,“吃苦、受难的不是我一个人,也绝不是少数人,有些人的苦难在精神上,有些人的苦难在肉体上,那原是个苦难的时代!”
我发觉他们都提了相同的一点,时代!他们的故事和时代有什么关系?
“阿姨,他说你会讲给我听的!‘我说。
“我不是在等你吗?”她微笑,那笑容里有爱,有喜乐,有悲哀,有愁苦,也有更多的黯然!
他们有相同的黯然!
“你肯讲?不需要听他告诉你的话!”我惊喜地。
“我讲给你听,并不需要他的理由,”小曼阿姨摇头头。“三十年前我就不接受他的任何理由了!”
“你们曾——相爱?”我忍不住问。
“急什么呢,你不是看见了阳光吗?”她笑了。
阳光?我看到他们照片上的笑容,那必是个温馨的故事,温馨得令人沉醉,醉得好深,好沉,好浓,好醇,也醉在好遥远、好飘忽、好难寻的记忆深处——阳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