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方的天际露出一线曙光,青汾河畔的宅院立即消失不见,像是蒸发在空气中一般。
杨桢一夜没睡,对自己忽然坐在大石上也没有丝毫的讶异。
昨晚河神已经说过了,那栋宅院是他变出来的,天一亮法术就会失效。
所以当眼前的家具变成树及石头时,她仍是一脸平静,一点也不惊讶。
她勉强眨了眨因一夜没睡而略显肿胀的眼皮,起身走到河边,双手掬起冰冷的河水泼脸,想驱走几许疲惫。
一碰到冷水,杨桢整个人立即清醒不少。
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水珠,她抬起头来望了望四周的景色。
她在这儿待了两夜,若说离情依依,那未免也太矫情了,不过,她是真的舍不得离开这里。
当她决心代替杏儿当祭河神的新娘时,她眉头没有皱一下,甚至对于离开上生土长的村子及家人,也没有这样愁绪。
她没有料到,她竟会对一个只待了二天的地方依依不舍。
不舍也得走,毕竟,这儿不是她该留下来的地方。
她知道东月村是在河下游一点的地方,所以,只要她沿着青汾河走,一定会回到村子里的。
天尚未亮,杨桢立即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河畔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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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做什么?她要去哪里?
天一亮,河神立即自动隐身,所以他看得见杨桢,而杨桢的肉眼却看不见他。
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觉得今天的她异常地古怪。
河神不放心地跟着她,一方面是保护她,另一方面是阻止她做傻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无法解释这股由心底深处所发出的感觉,也许因为他是神仙,对四周的人事物有敏锐的预感,而今天他一看见她,就感觉她怪怪的,而且一定会做什么傻事。
跟着她走,他知道她要去哪里了。
这是往东月村的方向,她肯定是要回东月村。
她回东月村做什么?难道她不知道回村子里只有死路一条吗?
河神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一个旋身,变了个凡身,和凡人一样有实质的形体及影子。
「妳回村子做什么?」他在她的身后开口。
听见熟悉的声音,杨桢立即转身回头。
「你……」她心中无比地激动。
她原本以为要见他只能到河神庙看他的金身了,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再次看见他,就站在眼前。
「妳不要那么傻,妳回村子只有死路一条,改变不了什么的。」若是凭着一己之力就能改变,那么也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少女受害。
「是生是死,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幽幽地回答。
除了她知道自己还活着之外,其余的人一定以为她失踪,久而久之众人就会以为她死了。
一个在世间没有人知道其存在的人,是生亦是死,已没有什么两样。
「妳是生是死,怎么会不重要呢?」对别人而言,她的存在也许不重要,但对他而言,她是重要的。
她是村民献祭的新娘,她若是死了,他就是间接害死她的凶手。
「自从我救了妳的那一刻起,妳的命就是我的,谁也不准伤害妳,包括妳自己。」不知不觉,河神的话中透露出对她的占有欲。
「你……」听了他的话,杨桢不知所措地别开了头。
「我早就跟妳说过,活着回去的新娘等于被河神退亲,表示她是不贞洁的,所以河神才不收,对付一个不贞洁的女人,村民会将她活活淹死在猪笼里。」
「我知道。」
「既然知道,妳为何还要回去呢?」他不相信她会蠢到自找死路。
「我在赌,也许我的运气会很好,不会死也说不定。」
「妳实在太天真了。」河神索性清楚地告诉她,省得她继续执迷不悟。「世上不会说话泄露秘密的就只有死人,为了要封她们的口,就只有处死她们。只要她们一死,就死无对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通天法师的恶状。」
望着河神,杨桢等他继续说下去。
「祭神的新娘本来就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你骗人!」对他说的话,杨桢压根儿就不相信。「是你!一定是你先玷污了她们,然后再将她们送回去,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为你而死,隐瞒你色欲熏心的事实。」
「妳不要血口喷人,我才不是这样的神。」对于杨桢的指控,河神十分地气怒,一气之下,他将事实脱口而出。「玷污她们的不是我,是通天法师。」
「你说什么?你再说清楚一点!」
既然已经说出口,已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每个祭神的少女在祭神的前一天都会被通天法师召见,明的是说要交代祭神的要事,暗的是通天法师想要一饱自己的欲望,在那一天夜里,他强行占有每个要祭神的女子,我知道这件事后,就不再将她们送回村子里,我抹去她们的记忆,将她们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地方,让她们重新生活。」
「所以,你那时才会说要将我送走。」她知道原因了。
「对!」
想了想,杨桢觉得有件事不对劲。
「为什么我没有被通天法师召见呢?」她不是想让通天法师召见,她只是不解而已。「难不成因为我是祭神当天才充当新娘子,所以才没有见到通天法师?也不对,因为杏儿好像也没被召见啊!」
她不知不觉地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虽然她的自言自语没有什么头绪,但是河神还是听出了个端倪。
「谁充当祭神的新娘啊?」他忍住火气,小声地问。
「当然是我啊!」
听了她的回答,河神怒火中烧,气得他恨不得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别人是躲都来不及,妳却是自告奋勇抢当祭神的新娘,我真怀疑妳是不是疯了。」要是他救迟了,她就要一命呜呼了。
「还不都是你害的,无缘无故娶什么新娘嘛!」若不是为了要阻止他,她才不会冒这个险。
「哼!自己想抢功就说一声,别把罪名推到我身上,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说过要娶新娘。」
「难道你都没错吗?」
河神瞪大眼,「我有什么错?」
「要不是你一直不肯显灵解说一切,哪还需要我这么牺牲啊?」
「哼!牙尖嘴利,死的也给妳说成活的了。」河神故意转头不看她。
「哼……怯怯弱弱,你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杨桢也撇开头不理会他。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同时大笑出声。
「你笑什么?」
「妳笑什么?」
二人不约而同地问。
「我笑我自己,都已经是个神了,却还和妳这个凡女斗嘴,老是逞口舌之快。」河神老实地说出他心底的感受。「那妳呢?妳刚刚又笑什么?」
「没有啊!」她摇着头继续地笑着。
「说!」他不喜欢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说就说,不过要先说好,你可不准笑喔!」
「不笑就不笑。」河神不觉得有什么可以令他发笑的。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和杏儿都长得太丑了,连通天法师也看不上眼,所以我们才逃过他的魔掌,这样看来,长得丑也不算坏事。」
他知道,虽然她表面上说得很轻松,但是她的心此刻一定正在淌血。
试问,世上有哪个女人不在乎自己的容貌?
河神觉得很奇怪,为何自己会了解她那笑脸后的脆弱及心酸呢?
还来不及细想,河神一个箭步向前,将杨桢拥入怀里。
「傻瓜,妳一点也不丑!」
比起那些空有容貌却十分无趣的女人,他反而还比较喜欢她,而且看久了,只要她不哭的时候,也没有真的很丑。
原本故作坚强的杨桢,在听了河神的话之后,坚强的面具全都崩溃了。
「我……」他的安慰令她的眼泪感动地夺眶而出。「你不要……安慰我……」她抽抽噎噎地说着。
这是安慰吗?若只是安慰,他根本不会有不舍的感觉,更不会心疼地将她拥入怀里。
「这不是安慰!」河神的心里非常地明白。
杨桢非常有自知之明,她一心以为河神说的话只是安慰她罢了。
虽然有时候他说的话比刀还锐利,但是她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他的心中一点恶意也没有。
「谢谢你。」杨桢退离他的怀抱,满心感激地说。
她一离开,他的胸口立即出现空虚感,他好想再度将她拥入怀里,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
他是神,她是人。神和人老是抱在一起成何体统?
忍住心中的渴望,河神关心地问:「妳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杨桢黯然地垂首,螓首左右摇摆,无奈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了她的回答,河神在心中暗自盘算。
村子她已经回不去了。
他也无法接她进河宫住下,一来她无法待在河中一辈子,二来若是被天兵天将发现他将一个凡人接到河宫同住,届时就算是黄河的河神将黄河借他跳,他也是洗不清、说不明这其中的原委。
若是将她带回河畔,让她一直餐风宿露也不是长久之计。
怎么做都不是,河神苦恼极了。
突地灵光一闪,他知道该怎么安置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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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使出腾云驾雾之术,不一会儿即来到金谷山。
他降至金谷山的林中,右脚使劲踏地,口中还喃喃地念着:「金谷山山神何在?金谷山山神何在?」
正在山里呼呼大睡的山神被这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动吓醒了,他立即浮出土面,打算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敢这么叫醒他。
「是哪个不要命的吵我啊?」
「是我。」
定睛一看,山神悻幸然地说:「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敢来吵我。」
「除了我们这几个好哥儿们之外,你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我看也没有几个神仙愿意来。」河神不忘揶揄山神一下。
「这倒是真的。」山神也相当有自知之明。「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山神知道,河神必定有求于他,才会千里迢迢地由青汾河来这没有神仙愿意来的金谷山。
既然山神都已经问了,河神也不跟他客气。
「我想来这儿和山神要东西。」
「要东西?我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啊?」山神不解地问。
「我想借你的木材一用。」
「木材?这就好办了,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木材最多,这山里的树,你要多少就砍多少。」山神很慷慨地大方奉送。
「多谢!」
河神双手一挥,树木立即连根拔起,弹跳至半空中,转个几圈,巨大的木头立即缩成如针一般的大小,飞进河神的衣袖中。
不一会儿,原本一大片的树林,只剩下几棵树孤伶伶地立在光秃秃的黄土上。
「等一等!」眼看山快秃了一半,山神立即出声阻止。
「怎么了?」河神停下动作。
「你要这么多木头做什么?」他以为河神只需要几棵树而已,没料到河神一下子就拔了数百棵的树。
「盖房子!」河神简短地回答。
河神掏了掏耳朵,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想……你要这些木头,应该不是要整修你的河宫吧?」木盖盖在水里,不出几日变会成了一堆腐木。
「我要盖在河畔。」河神没有隐瞒地回答。
听了河神的回答,山神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玉贝宫殿不住,反而要住木这的房子,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想要上岸偷得浮生半日闲?」
山神的问题越问越多,河神感到有些不耐烦。
「跟你要几根木头而已,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河神越是不肯说,山神越觉得这其中必有古怪。
「木头是我的,我可以慷慨地给你,不过我也有问清楚原因的权利吧?」
知道山神不会如此就死心,河神于是将所有的经过及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山神,满足他的好奇心。
「什么?你竟然为了一个凡人盖房子?」山神大感意外。
「她因为我而有家归不得,我总得想个办法好好地安顿她。」
他的解释在山神听来,全是越描越黑的推托之辞。
东月村祭河神已不是第一次了,在这之前,有过数不清的女子献给河神,从没见他对任何人这么大费周章。
「河神,千万不要动情!」山神好意地提醒。
山神的话令河神的心一悸,但他掩饰得很好,不让山神发现他的异样。
「你想到哪儿去了?」河神立即否认。「她之于我只是责任,没有其他的情感。」这么说不但是想要说服山神,更想要说服自己。
「是吗?」虽然河神口口声声说无关情感,但山神的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为了逃离山神的追问,河神赶紧告辞。
「我先回去了,改天有空再来找你。」不等山神开口,他已经飞上了云霄。
「河神……」来不及阻止他离去,山神只能望着茫茫的天际喟叹。
希望他心中那不好的预感不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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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河神都会好心地在河畔变出一栋大宅院让杨桢歇息,她已经非常习惯每天一早就被头顶的日光唤醒。
今日,杨桢睡得特别地香甜,少了扰人清梦的阳光,她赖在床上直到她睡饱为止。
她翻了个身,摸到身旁柔软的锦被,她倏地惊醒。
「咦?房子还没消失!」她非常地惊讶。
她早已习惯每日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大石上,头一次在大宅院消失前醒
来,她着实不习惯。
今天提早醒来,却一点也不会感到疲累、想睡,实在太怪异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好奇地起身,缓缓走到窗边,想要打开窗户看看天色。
一开窗,刺目的光线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她赶紧用手挡住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她渐渐移开手,让自己适应这刺眼的阳光。
大地一片光亮,视线好得可以让她清楚地看见河中的鱼儿优闲地在水里游来游去。
天亮了!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实。
为什么房子没有消失不见呢?她怎么想也猜不透。
正当她想要到外头去一采究竟,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早,看来妳今天睡得很甜,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才起床。」河神出现在她的窗边。
一见到河神,她知道他一定能解答她心中的疑惑。
来不及回应河神的揶揄,杨桢立即冲至外头,站到脸上挂着占怪笑容的河神身边。
她的眼睛没有看错,天色已经大亮,而房子也依然存在着。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解地问。
「喜欢我送妳的礼物吗?」他的脸上依然是那抹令人不解的笑。
「礼物?」杨桢不懂他的意思。
「是陪罪的礼物。」
「为什么?」她还是不懂。
「我害妳无家可归,让妳一直睡在我变出来的房子也不是办法,所以我才想盖间房子给妳,让妳有个新家。」他说明他的用意。
杨桢了解了,原来他是想要送她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他是神,她是人,其实他大可不必对她费这么多的心思,就算要她每天被太阳晒醒,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一时之间,她感动地红了眼眶。
「妳怎么了?」他关心地问。
「河神,谢谢你!」她情不自禁地抱着他。
怀中的柔软令河神一震,他也想伸出手抱她,可是他不行。
他是神,而她是人。
一思及此,他将她推离了他的怀中。
「我……」他的推拒令她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河神的心都拧了。
「我想到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了。」三十六计,河神只有想到逃。
河神慌慌忙忙地逃走,留下一头雾水、尴尬万分的杨桢呆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