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开始下降。一会儿,M州的样貌就隐然可见。空气看起来有些扭曲,因为热!
我下机后,还得搭一段长长的车程,深入内陆、人迹渺至的沙漠。
如此大费周章,实是因那个研究机构需要一片广大的空间来容纳那些野性十足的猛兽。要不,又有谁受得了自己的四周随时有着一大群凶猛难训的野兽?迟早会精神衰弱!
因此剧我猜想,他们才会将研究所设于鸟不生蛋的偏远地带。
我随着众人走出飞机,穿过通道,出了机场。
站在机场沿廊下,热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叫人闪躲无处的高温;我确确实实感受到大陆性气候的威力。
又驻足片刻,即走向可以载我奔向梦想的巴士;从此刻开始,我只等待时刻分分秒秒再过四个钟头,就可以见到那依附于我的狼了。
车上的人不太多,却俨然是个小型的联合国。
除了我一个东方人之外,当然最多的是白种人了。此外,还有一对黑人母子;小鬼睁着一双奇大无比、纯真无邪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我朝他做个鬼脸,他笑着露出没有了一颗犬齿的牙。
另外还有一个神色严峻的原居民,脸上刻满了岁月所加诸于他的沧桑磨折,一个社会,任是再公正,依然有着天生化解不了的平等。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两、三个我猜是拉丁民族的分支;然后就是那伙我看不出是来自何方的人了。
这些,就是这趟旅程中,我暂时的同伴了。
我望着窗外的景色,荒凉空旷,一种在小岛上绝对看不到的景致,也体会不到的感受。
正当我陷于感怀中时,忽然有个碰触轻轻地落在我的腿上,我不动声色地从背包中拿出喷雾剂,打算给那个胆大包天敢碰我的混蛋一点教训,转过头却愕住了——
是那个小鬼!
他正朝我咧嘴大笑!我收起喷雾剂,暗嘲自己的大惊小怪,也对那个小鬼笑了笑。抬眼望去,小鬼的妈咪露出友善又抱歉的笑脸,我向她轻轻颔首,她想必是懂得了我的意思,放心地坐正了身体。
我低下头看那小鬼。“嘿,你好!我叫凯!你叫什么?”
小鬼眨巴着大眼,用细嫩的童嗓音说:“我叫杰比,我和妈妈要到很远的地方看婆婆,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寻找我的梦想。”
小杰比点点头,好象了解我的意思。在孩子的世界中,单纯是唯一的信念;他们单纯地接受刺激,提出问题,决不会有成人内心那些扭曲的想法或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孩子也许会好发问,爱打破砂窝问到底,但他永远不会怀疑你说的,更不会将你所说的染上另一种色彩!
“你从哪里来的?”
我微微笑。“从台湾。”望他一脸的迷惑,我又解解道:“台湾是在海的那一端,是一个小小的海岛,要坐很久的飞机才能到。”
小杰比似乎懂了,又说:“你的梦在台湾找不到吗?不然你为什么要坐很久的飞机来到这里寻找呢?”
“我的梦台湾缺货。不!应该是说不生产,你懂吗?”
“只有这里有吗?别的地方有没有?”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耶!因为我的是在这里!”
“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梦?”小杰比又好奇地说。
“我也很想借你看,只可惜它只能呆在那儿,所以久连我都得跑去看它才成。”
“是这样哦……”小杰比一脸浓重的失望,教人看了挺不忍的。
“你会写字了吗?”
小杰比摇摇头。我敲敲自己的脑袋,我把小杰比当成台湾一般的孩子看待,还以为他也同他们一样早早被迫起跑了。
我又想了想,既然他理所当然还不会写字,那还有什么法子了呢?
啊,有了!
“你知道家的住址吗?”
“知道啊。”
我翻出纸、笔。“说吧!”
小杰比念了一串字,我试着拼写出,至于对不对就看造化咯!
“这样就行了。”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母,笑着对他说。“我可以看到你的梦了吗?”小杰比听我如此说,急切地问。
“我尽量试试。”
小杰比的喜悦因我这不确定的回答稍稍减退,但总绝对还有希望而仍兴致高昂。
“你一定要尽量试试喔!”小杰比不放心地再说。
看着他叮咛的脸,我不禁想起我从不曾用过的手势。之所以不曾用过是因为孤儿院中没有人知道什么叫“承诺”!
“我们来打钩钩。”我伸出手,拳头握成“六”,尾指朝向他。
“来,你的手也要像我这样,然后这样,这样……”
我们钩手结印,击掌为盟!
随后小杰比又问了我一些问题,说了一些自己的故事后,就在车行平稳的韵律下,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公路很直很平,车行于上,令人又凌空而飞的错觉。
窗外,黄土上疏矮的植物因热风而左右狂摆,再远望过去,黄沙与天际连成一线,天地竟成一色橙黄;这种枯凉,奇异地令我眼眶发热,莫名不已。
这个世界上,我从不依附于人,也没什么是属于我的;但是现在,在这片荒凉之所的某处,有个生命正等着我,我为它远渡重洋,它可会心有所感?
车子继续高速地飞驰,似乎急着赶赴最后一场约会,逾时不候。
这一切,恍如梦一般虚渺,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也许,我已在清醒边缘,再一会儿,就醒了。
这些迷幻飘荡的不确实感,在我踏上那块镇碑时已颓屺模糊的小镇时,越加强烈。
坐着小杰比的巴士,在我下车后,又往前行驶,载走了那个与我萍水相逢的小鬼;不知此生能再与他见面否?
甩甩头,甩掉那些悲伤。我只能一直往前走,留恋过往或揣想未来,都是不切实际的。
提着行李袋左右望望。小镇很荒凉,依稀可看出过往的年华,但终究是过往,如今他看来只剩繁盛后的悲凉。
热风卷走了无根的小草,小镇看不到人迹,那自然代表来接我的人还没到。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举步往前走,电视上不是都有,在这种小镇,酒吧就是镇民的交谊厅;如果我够幸运,或许来接我的人,此刻正在里面。
走了一会儿,没有看到半间看起来像酒吧的场所。我不死心地又绕了一遍。真是奇怪,真的没有。
而且自我下车到目前,这个小镇没有显出半点人气,连只懒散晒太阳的狗都没有;一直就只见残风飞卷起滚动的枯草,寂寞地四处转动,还有一片黄沙。
“莫非此处是鬼蜮?”我对自己开玩笑地说,冷不防,一个苍凉、沙哑的嗓音自我身后传来。
“你是海那边来的!”
我猛转头,是一个看不出年岁的原住民;虽然无法窥知她的年龄,但是感觉得出,她不年轻了。因为她的眼睛,还有她的嗓子,在在令人察觉,她已有年岁!
她的身上,除了那股岁月感,还有浓浓的灵异古老的味道,透过她的服饰、眼神,更形强烈。
除了这些第一眼的印象,另一个问题是,她何时出现的?
“命运的黑洞会吞噬所有,你还是走吧!”她用那双苍老的眼睛看着我,缓缓、劝告地说。
“对不起!”
我微欠身,开步移向旁边,她又说话了。
“谁也无能扭变命运的转轮,一旦涉入,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为了你自己好,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她的声音,低低哑哑的,神情隐约似同情。
“我并不清楚你在说什么,但是你既已说命运是不可改变的我离不离开都是一样。”
她直直地看着我,许久许久才轻点个头,叹了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没有问她什么事来不及。既然我并不在意她究竟在说什么,就更不必问她何事来不及。
“尚小姐!”
已声叫唤阻断了她欲说的话,她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掩饰其中的悲悯。我实在不解,莫非我看来如此苦惨。惨到一个异民族的人都同情我?
我抚抚脸,转身探看叫我的人,应是研究所的人来接我了。果然不错,一个高大严肃的棕发男人,跨大步地走向我。
我转头想对那个老印第安人道别,却愣住了。
她如来时般,无影无踪地消失!
我瞪着她先前所在的位置,如今只有黄沙一片。风卷起,空中隐约飘着微弱的泣声,我甩甩头,日头将落,只见容于晦暗的生命,开始活跃了?
“你是商别?”
我再看一眼刚刚印第安老妇站着的地方,对那人点点头。棕发男人简短地说:“跟我来。”径自走向停于一边的吉普车。
我提起行李随他上车。一路上,他惜言如金,不曾再开口。
我望着一片荒冷。远远的,橘红硕大的太阳,钝缓地移近地平线。奥热退去,空气中的寒意慢慢随着日头的隐没,渐次的增加。车子在无尽绵延的黄沙中奔驰,似乎终点仍在未知的远方。
太阳完全埋进黄土后,大地只遗留意片幽黑。棕发男人除了刚见面时的“商小姐”“你是商别”和“跟我来”三句话外,就不曾再开口,连哼个声也没。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安静的人。
车子继续往前行驶。四方静寂,只有吉普车的引擎声,我沉默的引导者依然沉默。清冷的风划过夜空也打斜了我的发。我伸手束整乱发,无意中抬头望见黑暗的天幕,只见一片繁星迤俪,如散落满地的晶钻,美丽辉耀!
“好漂亮”我惊叹地说。这种干净的天,在小岛上根本无缘得见,即使在我住的地方也没有。
棕发男人对于我的惊叹毫无回应,我自顾地欣赏这幕自然美景。忽然,我憋见远处有一点灯光;随着车子越驶越远,我看清楚光线的来源——
原本幽幽一望无际的黄沙,极突兀到矗立起一座高耸的建筑,仿若一头巨兽盘踞于地。正当我迷惑于这奇怪的景象时,棕发男人对我说出了他的第四句话:“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