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
特意进城买黄豆的晴空,在返家来到自家山脚下时,愕然地瞪大眼,看著眼前由山脚下的山阶,一路婉蜒排至山顶山门的人群。
他直瞪著眼前这些手提竹篮或手拿碗盘,大老远跑来山中买豆腐的人们,发觉他的生意在不知不觉间愈做愈好,声名远播之余,也为他吸引了不少忠实顾客天天往山上跑,只是,这种形情似乎愈来愈夸张,这回排队买豆腐的客人,居然一路由山脚排到山上去了。
但他记得他从不招摇的呀,是谁让他的生意在短短数日之间蒸蒸日上?
抚著下巴沉思许久后,晴空两眼往山上一瞄,很快就找出那个让他订单接到手软的主因。
这阵子与晴空联手制出来的豆腐实在太多,多到晴空没法子将剩余的豆腐挑下山去卖,因此晚照提议也在山上摆个小摊,就由留在家中的她来卖豆腐,但没预料到的销售盛况,却令晚照忙得人仰马翻。
当一抹人影来到她的面前时,已经逐客许久,正收拾著摊子的晚照不禁疲惫地低首叹了口气。
「今日豆腐卖光了喔,若要买的话明日请——」她边说边抬起头,然后板著脸对他皱起眉,「你的脸怎么这么臭?」
晴空一手指向身后那票不肯走的男客,「豆腐既都卖完了,他们还杵在这等什么?」
「这个嘛……」晚照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对他乾乾地笑。
晴空转过脸,锐利的双眼瞟向那票见艳心喜的男人,打量了他们充满期待的表情一会后,他再抬首看著远方即将落下的夕日。
「他们想看晚上的你?」他低首直视著不管是白天或晚上,都将那票男人迷得七荤八素的祸水。
「应该是……」她不好意思地以指刮刮面颊。
晴空二话不说地转身逐客,「诸位请回吧。」
众人不满地瞪著这个害他们等一会看不到绝世美女的和尚。
晴空神情冷肃地扬起下颔。
一众差点被他的眼神给瞪得结了冰。
晚照一手掩著嘴,颇同情那些被瞪跑的客人。
「明日起,别再摆摊了。」关好山门走回家门前,晴空慎重地向她交代。
「为什么?」大发利市不好吗?
「不缺钱。」他扔下一个令她皱眉的答案。
「你在吃味?」神情突然变了一个样的晚照,笑吟吟地追在他的身后问。
听著她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口气,已经见怪不怪的晴空,侧首看向已日落的山头,很庆幸自己在她又玩变脸游戏之前赶跑了那票登徒子。
「我真的不缺钱。」他以手揉揉她顶上的发,顺势将她又搂住他的双臂拉开。
他知道,来这买豆腐的人,每个人都以为这里住了一对美丽的姊妹花。
某些大娘大婶或是腼腆害羞的男子,他们都在白日来,为的就想见见白日里人见人爱的晚照,而有些意在猎艳而不在买豆腐的好色男子,则是假藉买豆腐之名想见晚上艳光四射的晚照一眼,就盼能一亲芳泽,若是豆腐卖完了见不著,他们在失望之余,退而求其次地待在山门外等候天亮,就算只能见白天的晚照一眼也甘心。
为此,他已经开始考虑把山门封了不再做生意。一来,是因他这些年下来卖豆腐攒下的钱,供他俩吃喝无虞;二来,他并不希望这座清幽多年的小山头,因此而沾染了太多人气,他更担心的是,晚照还魂之事,若是被这些人知情,或是遭其他众生看出,因而告诉了欲拿她的鬼后怎么办?
用过晚膳后,晴空独自来到禅堂里,坐在蒲团上看著摆在地上的那七盏灯。
近来,他常在焰火的摇曳中似看见了什么,可又总不清晰。
聆听著晚照每晚都会轻奏的小调,本想静下心思考的晴空,愈听心神愈是不定。那一声声凄婉的弦音,在他听来,很像最近他常在梦中听见的曲子,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棵枝叶茂密、偷偷攀入他的梦中,在日光下叶片闪闪发亮一如碧玉的梧桐树。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近来他不断作梦,梦中老是有一棵梧桐树跑来他的面前,苦苦哀求他去见它一面,为它一解多年的心中之谜,并放它自由还它人身。他想,这株能够入到他梦中的梧桐树,应当是修炼成精的树精吧,只是既然已修炼成精,为何还要他还它人身?
半躺在廊上乘凉的晚照,在弹完曲子后,一手摇著酒杯,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著放在地上的琵琶,当晴空不语地走出禅堂在她身边坐下时,她好奇地瞧著他的脸庞。
「你的脸色很差,睡不好?」
「嗯。」他没有隐瞒,自地上拿了杯酒品尝,「这几日我老梦见一棵树。」夜夜闯进他的梦里来,这算不算是骚扰?
「树?」按弦的指尖顿了顿,美丽的黛眉蹙起。
「是棵梧桐树,它要我去找它。」他边说边拉来她玩弦的指尖,关怀地问:「不疼了吧?」
「不疼了,我的棍伤也全都好了。」她挪至他的身边,一脸兴味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你刚才说的那棵树,它找你做什么?」
「它要我去看看当年我曾在它胸口刻下什么字。」不知道自己干过啥事的晴空一头雾水,「它说,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它将近两千年,还说我非得负起责任还它一个答案。」现在他只要想到「答案」这两字,他就觉得头痛。
「你刻过什么字?」
「我没印象。」他要知道就好了。
「这样啊。」靠睡在他腿上的晚照,仰首看著他纠结的眉心。
可能是已经习惯成自然,也可能是早就懒得再推拒,晴空并没有注意到她又自动自发地与他亲密地腻在一块,一迳想著心事的晴空,出神地看著外头月下的景色。
自从她来了后,他便开始作一堆古古怪怪,或是从没见过的幻梦。原本他以为这是无酒的咒语或是法术所致,但那七盏灯从来没有灭过,也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反倒是他愈与晚照相处,出现在他身上的谜团也就愈来愈多。
他忽然开口,「明日我要出远门。」
「去找那棵树?」快睡著的晚照,闭著眼将脸庞偎进他的身侧,睡意浓浓地问。
「嗯。」他低首看了她一眼,将身上的外衫脱下盖在她身上。
「我可以跟吗?」她的小手紧握著他的衣衫。
晴空原本是想拒绝她的,但想了想她对众生及宿鸟所造成的吸引力后,他很快地改变心意。
他动手将快睡著的她扶起,轻拍著她的小脸,「去准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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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岳开始怀疑,他似乎是太过看轻自家师兄不屈不挠的毅力,以及神界之神皮厚肉粗的程度。
他们是任他怎么打都打不怕的吗?
倚在方落成的自家门边,早已炼丹成功恢复男儿声的轩辕岳,冷淡地看著再次找上门来的一人一神。眼前这两个被他打过数回,仍是壮著胆子跑来他家叩门的来客,其中一人偏过脸颊两眼不敢直视他,另一个无辜的倒楣神,则是一脸无奈的模样。
「他干嘛在脸上挂了两串腊肠?」轩辕岳目光越过藏冬,直落在燕吹笛那张遮遮掩掩的脸庞上。
「那叫嘴肿,不是腊肠。」深感可耻的藏冬嘴角微微抽搐。
「为什么他的嘴会肿成这样?」虽然有点担心,但轩辕岳表面上还是装作仍在气头上,硬是板著一张脸。
藏冬回首瞪了不怕死的燕吹笛一眼。
「谁教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活该,炼出来的丹药没把握,不敢拿给轩辕岳吃就算了,这回他居然不惜以身试药,这下可好,吃成大嘴燕了吧。
「他干嘛一脸害怕的模样?」在燕吹笛眼眸闪烁地回避著他时,轩辕岳有些不满地挑高了剑眉。
藏冬恨恨地再转瞪向这个拖累所有人的大祸水。
「不知道前阵子才又打他一顿的人是谁喔。」燕吹笛三不五时来此讨顿揍,挨完了拳头后就换赖在天问台的申屠令倒楣,而那个又被亲儿子打了的申屠令,下一步就是找上门来向他哭诉……他这个局外神受够这三者诡异的关系了!
「你呢?」轩辕岳两手环著胸,「我已经把你家还给你了,你还来这做什么?」
「讨打啊。」他习惯成自然地摆摆手。
大门立即在他们面前关上。
「慢著,我是来找你帮忙的!」藏冬忙不迭地在门关上前伸出一脚将它卡住。
轩辕岳爱理不理的,「帮什么忙?」都因人为因素之故,害得他出发到西域的行程一拖再拖,偏偏在他忙著打包行囊时,这两个老害他不能成行的不速之客又来报到。
藏冬难得一脸的严肃,「我需要你帮我找出几只你才找得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天底下有这神办不到的事?
「修罗。」他将两手一摊。
五界里头,有什么众生是他这个神找不到的?可出了五界外,六道那方面他就完全没辙了,要不是冲著轩辕岳是皇甫迟的爱徒,习得了皇甫迟不少的本事,他也不想来这里看人冷脸并拜托帮忙。
轩辕岳一手抚著下颔,「为何要找他们?」
「为了救晴空一条小命。」不得不插手管闲事的藏冬,刻意将人情的大帽子往他的头上戴。「喂,晴空那小子帮过你也帮过神之器,现下他的麻烦找上他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轩辕岳愈想愈觉得不可能。
「无敌的晴空也会有对手?」当年晴空光是一句住手,就中止了一场人鬼大战,为保神之器,晴空更是一夫当关与三界恶斗,以他来看,就算藏冬与郁垒联手,晴空也未必会看在眼里。
藏冬疲惫地抓著发,「万物相生相克,怎会没有?」要不是那尊活菩萨的弱点恰巧被无酒逮著了,他干啥这么紧张?
看著藏冬不同于以往的正经模样,轩辕岳思索了一会,邀客地敞开门扉。
「进来吧。」
「进来啦,有我在他不会扁你的……」藏冬忙对身后一脸恐惧的燕吹笛招手,然后走至轩辕岳的身边低声请求,「喂,给个面子吧,这回别又打他成不成?」
轩辕岳微撇过脸,瞧了那个满面憔悴又楚楚可怜的燕吹笛一会,明知燕吹笛曾让他吃过什么苦头,但他最终还是硬不起心肠,边叹气边朝燕吹笛颔首。
燕吹笛小心翼翼地求证,「师弟,你……气消了?」
他忍笑地一手掩著嘴,「消了。」那两串腊肠他要是再多看几眼,他怕他会当场破功笑出声。
燕吹笛当下庆幸地拍著胸口深吁了口气,而后在藏冬鄙视的目光下,跟随著轩辕岳的背影飘飘然地晃进屋内。
藏冬已经放弃再去唾弃没人格的燕吹笛了。
「你要找哪些修罗?」轩辕岳边招呼他们坐下边问藏冬,「我只知三名修罗的名字与行踪,若你要找的是其他的三者,我可就帮不上忙了。」
「我只要找一名修罗。」他将头一转,笑咪咪地看著救星,「无相这名,你可听过?」
「听过。」轩辕岳点点头,语带保留地再问:「只是你为何要找他?」
「修罗里,无酒擅长施咒,无相擅长解咒,我需要无相来解无酒之咒,你能找到他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哼,无酒能掐著晴空的弱点使诈,他就不能也挖来无相拆无酒墙角?
「能。」轩辕岳如藏冬所愿地颔首。
「瞧,你师弟比你管用多了,哪像你,叫你找个修罗都找不到!」兴高采烈的藏冬,当下一掌用力拍向身旁不济的燕吹笛。
「谁说我找不到?我是不能找行不行?我要找上那老妖怪,看我不被他给清理门户——」遭神看扁的燕吹笛没好气地解释著,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失言,并飞快地掩上嘴。
听出端倪的轩辕岳眯细了眼,「你方才说什么?」
「是你自己抖出来的,这麻烦你自己收拾。」藏冬眼见大势不妙,连忙坐远点,与燕吹笛撇清关系。
「师父跟修罗道有何关系?」轩辕岳两掌按在桌面上直瞪向燕吹笛。
他撇过脸,「没什么,你听错了。」
「难道……师父也是修罗?」轩辕岳从他方才的话里迳自推敲出答案。
燕吹笛只是紧闭著嘴,不否认也不承认。
轩辕岳震惊地瞪大两目,难以置信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怪不得……怪不得皇甫迟法力高人一等,岁月也从不曾在皇甫迟身上眷顾,而他始终不明皇甫迟为何总是善恶不定,不解皇甫迟为何有时会为人间而极善得有如圣人,有时却对其他众生极恶得有如阎罗……虽然他早就知道皇甫迟并非人间之人,也曾经怀疑过皇甫迟究竟是哪一方的众生,但,他没想过今日得到的答案竟会是这样。
终于解开心中之谜的轩辕岳,在这刻,不知自己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这个现实,更不知,该用何种心情来面对皇甫迟过去为人问所做的一切,只是他不明白,皇甫迟为何要站在人间这一边?既是修罗,又怎会对人间怀有守护之心,甚至是不择手段?
「师弟……」不忍看他如此,一直瞒著他的燕吹笛试著出声。
「这事你早就知道?」他茫然地问。
在燕吹笛收声不语时,藏冬好心地替他开口,「这小子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他怕你伤心。」
轩辕岳颓坐在椅上,总算知道当年燕吹笛为何不顾他的挽留也要离开师门。
「你就是因此而离开师门?」他若不走,想必皇甫迟为了封口也定会杀了他。
藏冬笑咧著嘴,在此时另抖出八卦,「才不只这样,他离开师门有一半是因你——」
脸色铁青的燕吹笛,随即以一巴掌合上他的嘴。
「你究竟还想不想我帮忙?」他用力扯过这个嘴大的闲神,低声在他耳边撂话,「赶快办完你的正事,再多说废话,我马上就抽腿走人!」
「是是是……」不敢在这时得罪他的藏冬,速速转首向轩辕岳说起来龙去脉,「事情是这样的,六位修罗里,其中一个叫无酒的对晴空施了法,若晴空不能在七盏灯全灭之前破解无酒的法术,晴空这回很可能会玩完。」
「晴空不能解吗?」轩辕岳勉强回神。
「他没法子。」藏冬深吁了口气,「这得要同是修罗者才解得开。」
他转眼看向燕吹笛,「师兄,你怎不去找师父解?」
燕吹笛没好气地顶回去,「你想让他宰了我吗?」那只老妖怪每见他一次就砍他一次,他又不是嫌命太长。
「假若……」轩辕岳还是弄不清事情的严重性。「假若晴空死了,人间会如何?」
藏冬啧啧有声地摇首,「一旦晴空死了,无酒下一步可能就找来其他五位修罗,人间若无晴空,决计抵挡不住六位修罗齐攻,到时修罗道将在人间君临天下。」
「佛界难道不出手?」轩辕岳皱著眉。
他懒懒提醒,「佛界不杀生,记得吗?」
「晴空就可以?」
「为神之器,晴空早破了戒不说,况且他这名圣徒的使命,本就是按佛界的意思助鬼界并吞修罗道。」藏冬再抖出晴空的秘密。「晴空之所以转生来人间,一是因他本身的私心,二则是因佛界指派他来镇住六位修罗。」
「佛界赋予他杀生的特权,好让佛界可置身事外?」听了半天,燕吹笛已大抵摸清佛界刻意将晴空摆在人间的原因。
藏冬摸摸鼻子,「可以这么说。」反正……手段不就是这么玩的?
燕吹笛一脸不届,「又是一票自私自利的家伙……」
「好了,既然你们已经了解这个重责大任了,那么你们这对师兄弟就快出发吧。」把事情全都交代清楚后,藏冬站直身子一左一右地拉来他俩。
「我们?」他们异口同声的问。
「你们不会认为只你们其中一人就摆得平无相吧?」藏冬左弹弹这个的鼻尖,右敲敲那个的额头。「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修罗,想要有点胜算的话,当然就得两个一块去。」也不知道到时这两个加起来究竟打不打得过无相呢。
「那你呢?」他俩冷冷看著置身事外的他。
「我另有要事。」藏冬忙碌地朝他们挥著手,「就这样,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莫名其妙多了件得插手去管的闲事,使得他的西域修行之行又要往后拖延,站在原地目送藏冬一溜烟跑走的轩辕岳,有些无奈地看向身旁的自家师兄。
「师兄,许久不见你了。」他的口气很温和也很诚恳,一半是为先前自己的暴行忏悔,一半是想藉此挽回师兄弟间的感情。
燕吹笛僵硬地转过头,「是……是啊。」
「这阵子你都在做什么?」他关心地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炼丹——」没设防就冲出口的话,马上就让燕吹笛后悔莫及。
「是吗?」轩辕岳当下说翻脸就翻脸。
「没!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做!」燕吹笛白著脸,捂著嘴不断往后退。
「炼什么丹?」轩辕岳微笑地扳著十指。
「我可不可以不说实话?」早被打到浑身无一处不是伤的燕家老兄,心生恐惧地问向这个每次都手下不留情的师弟。
「又是炼来要给我吃的?」他开始挽起两袖。
「那个……」燕吹笛边扬起一手阻止他,边不断转首四下找路逃生。「慢、慢著,师弟,你先听我说……」
轩辕岳冷冷地扬高下颔,「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都说好这回不打人的嘛!」在熟悉的金刚印朝他飞来前,这是燕吹笛唯一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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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阴间过了近两千年的日子后,再次重回人间,并与人间之人做同样的事、走同样的路、晒同样的日光,晚照这才发觉身处在晴空的居处之时,晴空已十分为她这个方还魂的女鬼体贴著想。
虽未至夏日,但正午的日照对她来说太过毒辣猛烈,她甚至觉得体内那条好不容易才返回这个身躯里的魂魄,都快因此而被晒化于无。
带著她走过两个城镇之后,晴空也发觉了她的不适,可出了城后,就很难找到供她暂歇的旅店或是民家,在这条官道之上,仅有一座香火鼎盛、用达官贵人的供奉金修建得金碧辉煌的佛寺。
在他上前与守在寺外的小沙弥交涉过后,他才想带著晚照入寺暂歇,却见晚照似见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般,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踏进一步。
他关心地弯下身,「怎么了?」
「我不想进去……」极力想忍住颤抖的晚照,两手用力捉紧了肩上的布包,可泛上心头的寒意却让她四肢不住地打颤。
「你需要休息。」瞧瞧她,面色苍白的跟纸一样,想必还魂没有多久的她,定还不能接受过多的日照。
「我不进去……我讨厌佛门之地……」她的声音充满恐惧,不断朝他摇首。
「晚照。」晴空执起她冰凉的小手,哄劝地道:「你累了,你得歇歇才行。」
「别碰我!」她忍不住放声大叫,使劲挥开他的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晴空怔站在原地,看著急急逃离此地的她,不顾虚弱的双脚几次差点踏不稳而跌跤,还跌跌撞撞地碰著了许多不明所以的路人,为此,疑问不禁泛上晴空的心头。这些日子与她相处以来,在白日,她一直都是个柔顺开朗的女子,从没大声对他说过一句话,也总是对他百依百顺从没顶撞过他半回,在这日前,他更没见她这么激烈地反抗过什么。
她在怕什么?
晴空回首看向身后这座巍峨的佛寺。
后来,他是在远处的河边找到她的。他悄声走近,不想又吓著了她,他走至她身旁看著似已较平静的她,而她只是不说话地迳看著潺潺的河水。
在看她许久后,晴空微眯著眼,发现临水而站的她,水中的倒影和她脸上的神情略有不同,就像是白日与夜晚的晚照同时出现了般,但相同的是,在那两双眼睛里,都偷偷藏著他以往没察觉的东西。
他仔细地瞧著她写满心事的眼瞳,在那其中,他不只找著了先前的恐惧,还有委屈与悲伤。
「生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挽起她冰凉的手,边带她走向河边的柳树丛边问。
「都记得……」照晚像失了所有力气般,声音显得很单调,「我只忘了死前那段日子。」
让她待在蔽荫处遮凉后,晴空拉来她的手以指按住她的掌心,试著让受了过多日照的她恢复点精神。
「你这日夜不同的性子,可曾为你带来什么麻烦?」一救急地处理完她,他开始试著去探索她逃离的原因。
「麻烦?」她忍不住笑出声,仿佛他说了什么笑话般。
然而晴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她的笑容太艰辛,也太苦涩了点。
她回忆般地说著:「对我来说,苦难是人生的全部,麻烦,只是片景。」
「是我多问了。」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东西,晴空马上想收手。
「你比我还不敢面对我的过去。」晚照侧首看著退缩的他。
他解释,「我只是不想揭人心伤。」
她看著他那双渴望的眼,不让他逃避。
「可是你明明就很想知道。」想知道,不必拐弯抹角的来试探,他只要说一声就成了。
晴空叹了口气,「你愿说吗?」
「这是个听了不会开心的故事。」突然问,她的表情像是有点后悔,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告诉他那些。
「我是个好听众。」晴空保证地抬起一掌。
「你……讨厌我有两个性子吗?」她试探性地起了个头。
晴空无所谓地耸著肩,「不会。」
「我也是。」她点点头,抬首看著远处闪烁的河面。「我从不讨厌我的这两个性子,我也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两个晚照,我只是我,不过是日夜有点不同而已。」
「但他人却不这么认为?」对于她这两种不同的性子,他的反应算是还好的了,毕竟他见过更多特殊的众生,只是人间的这些凡人,恐怕就很难似他这般。
晚照芳容上的神情很快就变了,一抹忧伤,或是难堪闪过她的眼中。
「有人说……我是妖,也有人说我是魔,从小我就听奶娘说我的身体里住了只鬼,而府里的下人,总是躲在暗处里说我自出生起就被精怪附了身,或是打一生出来就撞了邪。」她双目无神地喃喃,「我出生于贵胄,因此家族甚重颜面,为了让我的性子一统,为了不让我成为邻里间的笑柄,我爹娘总是命人带著我四处去寻找法师术士或是高僧和尚,期望他们能够将我体内的另一个晚照除去,因此,自小到大,我就一直活在驱魔除妖的日子里。」
「无人愿听你的解释吗?」
「就算说了,又有何用?」她微扯动唇角,想笑,却笑不出。「人人都只要一个晚照,也都不肯容下另一个晚照。」
总算明白来龙去脉的晴空,轻碰著她的手臂。
「这些遭棍打的伤,是那些人造成的是吧?」
「我会如此,全是因个和尚之故、」她徐徐抚著自己曾痛到麻痹的双臂,喃喃的语调,很平板,仿佛说的是他人的故事般。「那个和尚说,只要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用戒棍重重责打一整日,不出三年,就可将我体内的妖魔逼打出。」
她还记得,以往,她在白日里,喜爱与府中的下人们待在一块,习做家事女红,但在夜里,她就开始习起宫律舞蹈,但无论是白日或夜晚的她,都令家族因此而蒙羞。
因她一下子低下得有如他们眼中的下等奴仆,一下子又宛如青楼里的花魁艳妓,贵胄世袭,书香传家的大家族,怎能容得下她这个家丑?在宗亲的舆论逼迫下,早已拿她没法子的家人,自小就将她送进寺庙里,任和尚们拿戒棍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以为用这法子就可将她体内的妖魔给逼出来。
可她根本就不是妖魔,她只是一个性子分成了白天与晚上的普通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儿家,她不是他们眼中的妖魔,但最令她失望的是,就连她的父母都不信她。
当她到了适婚年龄时,她这不同的性子开始为她的家族带来另一种耻辱。看中她温和性子的大户人家们,到了夜晚就遭她那看似放浪的模样给吓坏了,而色欲薰心的有钱公子哥们,则是受不了她白日如女仆般简约而又朴素的德行。
留在府里无人能够忍受,欲将她嫁出府眼不见为净,却又无人愿娶。她走与不走,留或不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难堪。
对她而言,什么流言蜚语,与外人的冷眼相待,都远不及那些至亲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心痛。
「你被打了多久?」沉默了一会后,晴空的神情有些异样。
她也算不清,「大概……自八岁起,一直到我死了吧。」
生前死后,都得受同样的际遇?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晴空本是不想深入她心中的,可是她的言语似有魔力,不断召唤著他一句句聆听下去,一步又一步地走进她孤独的世界。但在这片世界里,他只看见绝望的黑暗,只听见苦无出路的叫喊,让总是冷眼旁观世人苦痛,头一次走入他人内心的他,不知该如何抵挡这份他没经历过的伤痛来袭。
「别这样……」眼看他因此而深感伤怀,她心慌慌地想安慰,「真的,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没什么的……」
怎么会习惯?
此时晴空真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天赋,怨怪自己为何总能自他人的眼中、胸口中看出他们的过往,以及他们想掩藏的心事,虽然晚照用长年下来积压的忍耐,在她的心事上覆上了一层他怎么也看不清的薄膜,可他还是看见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不能改变命运,只能任由命运飘流的她。
他想起那些他曾经见过的幻影,那些他曾在灯中见过的棍棒,和花丛中的面容。这时他才发觉那时他所看见的面容,是隐忍著泪光的,而她,又怎么会习惯于这种他人擅自加诸在她身上的苦楚?她明明就是不愿且曾放声求援的,可她的心,却从没得到救赎过。
怎么能习惯……
在晴空一迳地沉著声时,晚照将目光拉回河面上,看著波波不断涛涌的湍急水面,她想起了那些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忘记过的脸孔,但在想起他们时,她忽然觉得她有些能够明了那些人当年的所作所为。
「我不知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唯有如此待我,他们才能安心,才能认为他们足以战胜令他们悸怕的鬼怪妖魔,唯有将棍棒握在手里时,他们才能觉得自己远比妖魔无敌,要生要死,皆由他们掌握,实际上,他们怕自己甚于怕我。」
「这是人性。」
她不甘地问:「可他们在满足了自己时,我呢?」
「你说你忘了你是因何而死,我想,你恐怕是遭打死的。」晴空低首说出他的推论。「因在无间地狱里,受苦者将会不断重复生前遭死之刑。」
「我也这么想。」她早猜想过。「只是……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何罪,所以才得待在那。我生前既不伤人也不害人,更没做过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我真的不懂……」
远处粼粼波光映在她的面容上,将她苦藏在眼底的心酸映了出来,看著她努力想要将眼泪藏住的模样,晴空难以自禁地锁紧了眉心。
「难道说……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她颤著声,紧握著十指问。
「不是的。」他摇首,叹息地按著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的肩头上。「我说过,想哭就哭出来,别再忍了。」
「你这人……」她压住鼻音,嗔怨地问:「你怎么总是要我哭?」
因为他总是在她不经意透露出脆弱的时候,听见她的心在哭泣的声音,可是她却封住所有能够宣泄的出口,让她的眼泪找不著出路。
但晴空没有把这些说出口,他只是两手捧著她的面颊,用清澈的双眼直望进那双带泪的眼瞳。
「晚照,你只是很特别而已。」他一字字地告诉她。
一滴眼泪滑出她的眼眶,那一瞬间,晚照仿佛自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亮。
晚照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抚过他的唇,抚过这个生平头一回这么对她说出这话的男子,她不知这是感激还是什么,某种撞击著她胸口的痛意令她难以出声。她频眨著眼,试著把这句珍贵的话牢罕记在脑海里,把说这话的晴空面容记在心底,无法拘禁的泪水,静静自她面颊坠下。
一直以来,她就是个站在荒漠中不知该往何方行走的人,人人都将她扔弃在那个地方,无人愿走入漠地里寻找她、为她指引方向,日复一日,由生至死,她就只是站在漠地里茫然地看著四方,从来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愿站在她的身旁。
不会有人知道,孤单是种多么苛刻残酷的刑责,不被了解,则是顶戴在头上令人多痛的血淋棘冠,她从不想当棍下的被害者,也无意戴著长满鲜刺的棘冠,在寂寞的领域里,一人孤独地称王。
晴空无言地以掌盛住她的泪,低首看著那颗晶莹的泪珠。
「晴空。」
「嗯?」
「为什么痛苦的事,就算过了千年却还是忘不掉?」她汲著泪问。
他默然了一会,低首以指拭去她的泪,哑著嗓反问。
「那幸福的事呢?」
「我一件也不记得……」她听了,再也忍不住,光滑的泪珠如雨落下。
遭她泪水濡湿的指尖,隐隐的作疼,令晴空忍不住将她的脸庞压入怀中,想用自己的胸膛收纳起她所有的伤心。
「或许……」晚照侧脸靠在他胸前,哽咽的低语,「或许我生前最后一段的岁月,就是我最幸福的一段岁月,而老天定是认为我不该拥有它们,因此才刻意将它们从我的脑海中洗去……」
颗颗滴落在他臂上的眼泪,很烫,也很痛。
拥著晚照,晴空细细品味著这种揪紧心房的感觉,他只觉自己就像一块吸了水的布巾,将晚照所有积藏在心底的悲伤全都吸收至他的胸臆里,从不曾有过的伤心与痛苦汇聚成海洋,将他淹没在其中。这份陌生的感觉,在他因神之器而明白心痛时他也曾体悟过,可他不是雷颐与弯月,更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爱情,因此他只能为他们痛悔惋惜,却不能感同身受。
但这一回,怀中的晚照似乎把她的伤心全都渡至他的身上来了,他不断想像著当年那个她口中所说的小小女孩,裸著背,被押跪在大殿里遭人一棍棍施打的模样,他甚至可以看见当年的她落泪的情景,或是痛哭失声跪地求饶却无处可逃的景况,在风儿吹动叶片的响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当年她呐喊哭救的声音,在殿中一遍遍地回响。
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清晰……
细细的抽泣声,在他的怀中没有间断,听著她想忍却忍不住的哭声,他有点鼻酸,他收紧两臂将她再拥紧了些,感觉她那颗受伤累累的心贴合在他的胸口上,一鼓一动间,在他的心上造成了些微的裂痕,令他同感其痛。
真实的温暖在他的掌心中扩散,蔓延至他的胸臆间,他有些张皇,也有想逃开的念头,但想为她分担一些的感觉,却似藤蔓般地缠住他,在这份难以言喻的心痛中,他放弃抵抗,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
此时位在晴空宅中的禅堂里,地上那七盏仍旧灿灿燃烧的灯火,其中一盏名为哀的灯,灯焰因风闪了闪,不久,嘶声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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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晴空拉著一路向东走,晚照从没开口过问他要往何处去,还有他们究竟得走到何时,才能找到那棵骚扰他的梧桐树。
她想,晴空可能也不知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因他样子像在摸索,更像是照著模糊的记忆在走,每每路经一个地方,他就像是记起了什么般,可在他脸上,她却常见到茫然不解的神情。
几日下来,经过了数个大城镇后,他们来到一个从没听过的小镇,就在他们一进城里,原本热闹非凡的小镇,顿时像是时间中止了般,无人语无人动,市集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晴空,很多人在看我们。」晚照拉拉他的衣袖。
「嗯。」他闷著声。
「他们的样子都很怪。」她边走边又提醒他。
「嗯。」
她愈看愈觉得莫名其妙,「他们都在忙著打包收摊,好像准备要逃难。」奇怪,这座小镇的市集方才不是还热闹得很吗?怎么在他们一出现后,每个人都似见了恶鬼般忙著想逃躲?
「嗯。」他还是单调地应著。
「你为什么都不开口说话?」晚照侧首瞥他一眼,终于受不了这个自进城后,就开始一声不吭只会敷衍似应著她的男人。
晴空抚著额,「因为我一开口就会很麻烦。」
「怎么麻烦?」她一脸大惑不解。
「就像那样。」替她解惑的指尖,好心地往旁一指。
当晚照依著他的指尖再次看向群众之时,随即受惊地挽紧了他的臂膀。
她愣愣地张大嘴,「他们……他们干嘛都跪在地上?」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朝著晴空跪著不说,有些甚至还趴在地上发抖。
「天性,也可说是不由自主。」晴空制式地解释,顺道再向她说清楚她没发现的实情,「我忘了说,这城里没一个是人。」早知道他就不进这座城了。
晚照刷白了脸,「那他们……是什么?」不是人?可他们每个看起来都像人啊。
「妖与魔。」晴空备感无奈,「他们的道行都很低微,很容易受到我的影响,因此见到我,他们不是赶紧回避就是就地拜佛。」唉,每每遇到这等状况,他便开始怀念他交的那票道行高深,不受他佛法影响的怪朋友了。
她指著自己的鼻尖,「为什么我就不受影响?」
「因我刻意放过你。」他不想对她解释太多,转身朝那些还跪在地上的众生扬手,「都起来吧,也都不必急著逃,我不是来收你们的。」
「你、确、定?」在场众生异口同声地齐问,就怕他出尔反尔。
他懒懒扬眉,「若要我收你们,我也是可以成全。」
「不用了!」好不容易自佛掌下逃过一劫的众生,忙不迭地对他挥著手。
头一回见晴空露一手的晚照,当下合握著两手,以充满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晴空以指轻敲她的额际,「别告诉我你也想拜佛。」晚上老爱寻他开心就算了,她连白天也拿他开玩笑。
「说不定有拜有保佑啊。」她诚心诚意地对他双手合十。
「别闹了,趁他们未走前,我去买些存粮,你去买几件衣裳。」晴空自袖中掏出些碎银给她后,一手按著她的肩叮咛,「别跑太远,有事就喊我一声。」
「嗯。」
深怕那些妖魔会趁他不注意时吃了晚照,晴空快速地买完他们路上要吃的乾粮后,在市集里找她找不过一会,就见待在一个摊前挑选衣裳的晚照,正低著头在选择花色,而卖衣的小贩,则是趁她不注意时,按捺不住心痒地张大了血盆大口,准备一口将她吃下。
「你想对她做什么?」晴空突然出现在晚照身后,冷冷地瞪向那只化身为小贩的食人魔。
「没有!」害怕晴空下一步就是收了他,想保命的小贩赶紧把嘴缩回去。
「口水。」晴空指著嘴角向他示意,「流出来了。」
「他怎了?」不知发生何事的晚照,抬首边看小贩拚命擦著嘴角古怪又害怕的模样,边侧身问著晴空。
「没什么。」他也不想多话。「选好了吗?」
「嗯。」她只拿了一件。
「介不介意我替你挑几件?就当是你为我打理家务的谢礼。」知道她白日生性俭约,晴空乾脆替她动手。
「你不必那么……」她不好意思地想推拒,但晴空已经伸长手在摊上替她挑起衣裳,见他那么热心,她只好感谢地把拒词都收回嘴里。
「这些好吗?」不过一会,一套套色彩和形式迥异的衣裳堆至她的面前。
「为什么买这么多?」晚照将衣裳分成两堆后,边研究他跟她一样对服饰差异极大的品味后,边数算著他究竟替她买了多少。
晴空徐徐笑著,「因你现在不喜欢过艳的衣裳,但入夜后,你会讨厌太素的衣裳,所以我就日夜都买一点。」
「你……帮我们都买了?」为了他的体贴,梗在喉间的感动,令晚照有些难以出声。
「不是你们,是你。」他微笑地更正,转身将衣裳交给小贩,「多少钱?」
「免费!」脸色还是没恢复正常的小贩,受不起地直朝他挥手不敢收他的钱。
晴空不同意,「那怎么行?还是照实算吧。」
晚照站在一旁默然地看著小贩在那头一迳地推辞,晴空在这头坚不肯受,接著他们就开始讨价还价了起来,聆听著他们之问的一来一往,晚照的心思并不这上头,她在意的是方才晴空的那句话。
不是你们,是你。
他当她是一个完整的晚照。
他是真心真意接受白日与夜晚的她,两者一视同仁,也只把她当成同一人来看待,他会随著她的改变而配合地改变待她的态度。事实上,自发现她的不同起,他从没有过半句怨言或是嫌弃,而他待她,也都与他人来得与众不同。
你只是很特别而已……
一抹淡淡的嫣红浮现在她的脸庞上,鼓噪的心音在她耳畔作响,令她怎么也掩饰不了此时那份悸动欣喜的感觉。
「晚照?」终于成功地让小贩收下他的钱后,晴空弯身瞧著她那张绯红的秀容。
晚照怯怯地抬起脸,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而后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他的脸颊一下,拿著他替她买好的衣裳转身就跑。
晴空错愕地抚颊立在原地。
脸上的感觉,像蝶吻,虽然很浅很浅,但留有烫意,她身上残留的香气,也还萦绕在他的鼻梢。晴空看著小跑步远去的她,发现不知是在何时起,他开始注意她身上那散发出来若有似无的浅淡香气,并进而爱上了那种似芙蓉的清香,而她方才娇俏的模样,也像一朵在水中盛开的芙蓉。
「那个……大师?」在晴空发呆地抚著脸颊时,看完好戏的小贩忍不住举手发问。
「嗯?」他还没从震惊中回神。
「那位姑娘与你是什么关系?」这家伙……不是佛界来的吗?怎么他和她……
什么关系?
晴空怔愣了许久,向来清晰的思绪,继那吻之后转瞬间又变得混沌,就在小贩以为他会沉默到天荒地老时,他自口中吐出一个连他也不太信服的答案。
「……朋友。」宿鸟与藏冬皆是他的朋友,女性的朋友他也有几个,可为何一旦把这词套到晚照身上,他就觉得自己言不由衷?他向来是不撒谎的,他怎么会有种自己在骗自己的感觉?
小贩紧接著追问:「一个很喜欢你的朋友?」
「喜欢?」他的眉心更是因此深深紧蹙。
「不然还会是什么?」小贩理所当然的回瞪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他。
晚照喜欢他?这就是喜欢?
晴空迟疑地问:「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不懂?」小贩开始大惊小怪。
「不太懂。」他很老实。
小贩感慨地拍拍他的肩头为他开悟。
「所谓的喜欢呢,就是只和爱差一点点的感觉。」这也难怪,佛界的人嘛,不明白也是应该的。
「差一点点?」晴空想不通地皱著眉,「那么,若再多一些呢?」
「那就是爱啦!」小贩心情愉快地向他解释完后,猛然收起了笑容,小心地再问:「我想……你应该也不懂什么是爱吧?」
偏偏晴空却在这时向他点头。
「我懂。」自雷颐与弯月,还有梅妖与镜妖的身上,他大抵知晓了关于爱的某部分,更明白爱能让人做出什么傻事。
「怪了,简单的不懂,困难的却懂?」小贩频搔著发,「真不知该说你是天分高还是天资不足……」
晴空蓦然瞠大了眼,在那瞬间,某个久远的记忆忽地闪过他的脑海,印象中,藏冬似乎曾以受不了的口气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而且藏冬还说……
他兀自喃喃,「曾有神对我说过,我很蠢。」
「……」小贩微张著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多谢。」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般,晴空自顾自地道完谢后,转身跟上跑远的晚照。
「……」谢他什么?小贩还呆在原地。
捧著新衣走在市集里的晚照,脚步轻盈得像只快乐的鸟儿,晴空跟在她身后近处,愣愣地看著飘扬在她背后的发丝,当晚照回首看他是否仍跟在身后时,他见著了她漾在脸上的笑,那甜甜的笑靥,似盛载了满满的快乐。
在苦难过后,得来不易的快乐,此时看来格外像种小小的幸福。
他忆起她曾说过,她不记得半件幸福的事。
微笑轻轻跃上他的唇角,他首次发觉,能让他人觉得幸福的感觉,令他感到很愉快,打从心底的,为她同感快乐。或许是因为这种感觉太少发生在他的身上过,因此他追随著晚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他定望著她,想再将她雀跃的模样留在他的眼里久一点,想再将她微绯著脸亲吻他的模样记牢一些。
他想将快乐留给受过太多苦的她,更想留住此时这份深烙在他心头微热的感觉。
潜进晴空宅子里的无酒,此时正倚坐在禅堂的门畔,笑看著地上那盏名唤为乐的灯,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