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湘直奔纽约市立医院。
她当然知道霍剑渊任职的医院,因为全纽约——不!全美国没有人不知道这位华裔的医学金童。
更何况,不久前,各大媒体和报章杂志,还以最大篇幅大肆报导了他以无人可及的精湛医术,完成了那个最困难的心脏手术。
不顾一直发痛的胃部,芙湘气喘吁吁地奔入医院内,问明护士后,她便直闯心脏科所属的楼层。
一出电梯,芙湘又冲向护理站问护士道:「请问霍剑渊医师在哪里?」
护士狐疑地看着她。「你是病人家属吗?找霍医师有什么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请你帮我联络他!」
护士眼底仍充满怀疑,常常有爱慕霍医师的女人直接追到医院来,因此,她以为芙湘也只是无聊的爱慕者,便冷冷地道:「我不清楚,如果你想让霍医师看诊,请直接去预约他的门诊。」
芙湘激动地吼着。「请你告诉我,我一定要马上见到他!」她无法忍受这么大的耻辱,一定要立刻见到霍剑渊,把话说清楚。
护士的脸色更加不耐烦。「小姐!这里是医院,请你不要大吼大叫!如果没别的事请你离开吧,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
「可是——」
芙湘的话还没说完,便看到护士突然双眼一亮地盯着她后方,她反射性地转身——果然,身穿医师白袍的霍剑渊正由一间病房内走出来,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芙湘立刻冲上去。「你为什么——」
「跟我来!」
剑渊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早在汇出钱的同时,他就知道芙湘一定会来找他,对于她的出现,他一点都不意外。
进入专属的办公室后,霍剑渊冷漠地道:「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你心底很清楚!」芙湘气愤地吼着。「霍剑渊,你到底要把我羞辱到什么地步?对!我知道我们宋家对不起你们霍家,但,你一定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我的自尊吗!就算我是宋华泰的女儿,也有权保留最后的尊严吧?你替我缴清学费是什么意思?」
霍剑渊面无表情地点起一根烟。「没什么意思,反正只要有人替你付清学费就好,你何必管钱是怎么来的!反正你们宋家的人都很爱钱不是吗?」
这下是他真正想说的话,他之所以会替芙湘缴清学费,纯粹是不忍见到她再为金钱所苦。但,他拒绝承认这一点,更不肯对芙湘解释这些。
「够了,霍剑渊!请你不要再羞辱我!」芙湘的双颊因怒气而胀得通红,屈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无论如何,这笔钱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筹出来还你,请你不要再介入我的生活,更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怒火冲天地吼完后,她转身便奔出去。她不要又在剑渊面前落泪,她要保留最后一点残余的自尊。
泪眼模糊地搭电梯直接到一楼,她闷着头往前冲。她不想让路人看到她脸上的泪,所以,也没有注意自己竟然正在闯红灯……
「叭叭叭——」一辆直驶而过来的汽车在撞上她之前,发出尖锐的喇叭声,芙湘吓得转过头,尚未回神,一只有力的手臂已把她整个人往后一拉!
惊魂未定的她撞入一具男性的怀抱中,抬起眼,便看到怒不可遏的霍剑渊。
「你在做什么?」剑渊咆哮着。「宋芙湘,如果你真的想死可以去跳楼或跳河!不要造成交通混乱,更不要害了别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芙湘冲出他的办公室后,也紧急地追了出来。但看到她闷着头穿越车流不息的十字路口时,他整颗心惊恐得都快停止跳动了!他马上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她,把她由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放手,我的事不要你管!」芙湘狠狠地甩开他的手,泪眼盛满太多的委屈和羞辱。对!父亲是对不起霍家,但,剑渊怎能一再砍伤她的心?她已遍体鳞伤了啊。为了那个悲剧,难道她所承受的苦痛、所流的泪会比他少吗?
「你要去哪里?」霍剑渊又窜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诫自己不用管这女人要上哪去!但,他就是无法移动脚步,无法丢下情绪很不稳的她。
「不用你管!」芙湘含泪冷笑。「霍大医师,你说得很对,就算我想死也不能造成交通混乱,关于这一点我会『虚心改进』。你的说教结束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宋芙湘,站住!」
「让开,你放手!」
就在两人拉扯成一团之际,更可怕的胃痛在此时重击着芙湘,尖锐的撕裂感由胃部扩散向全身……
她很想甩开霍剑渊的箝制,但巨大的痛楚让她全身冷汗直冒,眼前的景物开始发黑,她终于无力地倒下……
「芙湘?宋芙湘——」
以最快的速度,霍剑渊抱起昏倒的芙湘又冲回医院,并立刻召来许多医生会诊。
经过缜密的全身检查后,胃肠科的主任一脸严肃地对剑渊道:「我们查到她昏迷的主要原因了——胃出血!病人有很严重的胃溃疡现象,如果再拖下去,很可能会变成胃炎,甚至演变到无法收拾的后果。还有,我们还发现她严重贫血,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所导致,我会安排她住院,等她清醒后再做一些检查。」
出血?胃溃疡?胃炎?营养不良?剑渊完全呆住了,不!他很想否认自己所听到的,芙湘她——她的身体状况居然这么糟糕?
学医的他很清楚会造成胃溃疡的原因:工作压力太大、饮食失调、或是三餐不正常,胃酸分泌太多……如果放任不管,真的会造成很可怕的后果!
望着躺在病床上,小脸毫无血色的芙湘,他的内心被巨大的力量冲撞着。自责、悔恨、不舍、怜惜……等情绪盈满全身,他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但,他只知道他的心已揪成一团。
他想起自己曾经无情地护骂她,说她装模作样,明明家财万贯,却又假装一副清寒的样子,简直叫人作呕!
他的眼底又浮起芙湘租来的简陋公寓……她,真的过得很辛苦吗?那些泡面跟吐司面包真的是她的主食?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懂,真的不懂这个小女人在做些什么?!
他更不懂自己:明明一再告诫自己要远离宋芙湘,不用去管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但,看到她虚弱苍白的表情,他自以为坚固的心防便寸寸崩溃了……
「霍医师,」一旁的护士问着。「请问这位小姐是你的朋友吗,那么她的住院手续……」
「我去办!」勉强自己集中精神,霍剑渊深深地看了仍在昏迷的芙湘一眼后,缓缓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替芙湘办好住院手续后,霍剑渊由她的背包中取出一串钥匙,按照上次的记忆,又来到她租赁的小公寓。
芙湘必须住院检查并调养身子,所以,他打算去她的住处帮她整理一些衣物带到医院去。
以钥匙打开门锁,还没推开门,隔壁房间却冲出一个东方女孩——程佩玉。
她紧张地瞪着霍剑渊。「你是谁?你……手上怎么会有芙湘的钥匙?」
霍剑渊淡淡地瞥她一眼,没说话便走入房间。
「喂!你到底是谁啊?」程佩玉很紧张地跟进来。「难道你是闯空门的?你再乱来我可要报警了!」
霍剑渊平淡地开口。「别紧张,我是芙湘的朋友,她因为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我来帮她拿些换洗衣物。」
佩玉惊叫。「什么?芙湘胃出血?难怪……难怪从中午后她就没有再回教室,也没去打工……」因为担心,她还特地跑到芙湘打工的餐馆去找她,老板娘却一脸生气地说她无故旷职不到。
佩玉差点急死了!她深知芙湘的个性,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跷课,更不可能旷职,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偏偏芙湘又没有手机,根本无法联络上她,所以在街上乱找一通后,佩玉只好先回住处,竖起耳朵,注意门外有没有动静?打算等到芙湘一回来她就冲出来。
边说着,佩玉的眼眶都红了,喃喃自责着。「我应该多注意一点的,今天中午她的脸色就很不对劲……唉,一个人当好几个人用,又长期营养不良,难怪她会胃出血……」
霍剑渊打开衣橱便愣住了,奇怪,他买给芙湘的毛料大衣和围巾呢?为什么不见了?还有,她的床上为何还是那条旧棉被?他买来的羽毛被呢?
另外,电暖器和保温瓶怎么都不见了?她要如何挨过寒冬?
「你在找什么?」佩玉细看他的脸,先是一脸狐疑,紧接着以肯定的语气道:
「啊!原来是你,你是霍剑渊!」
她刚见到这个男人便觉得他很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此刻总算回忆起——她常常在报章杂志上看到有关霍剑渊的报导,他是华人之光,也是医界最受注目的金童。不久前,他亲自动刀的一场心脏大手术还引起各大传媒的竞相报导。
同时,佩玉也明白霍剑渊跟芙湘的关系……因为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软弱的芙湘,看到电视上心脏手术的实况转播时,泪珠居然滚滚而下……
在佩玉的询问下,芙湘才幽幽地提起他们宋家跟霍家那场恩怨,以及她跟剑渊那段被迫腰斩的恋情……
程佩玉道:「你是在找你买给芙湘的东西吧?她早就全部捐到育幼院去了!」
「育幼院?」剑渊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就是育幼院。」程佩玉不满地瞪着霍剑渊,这个狠心的男人不知害芙湘流了多少眼泪。「我知道你是鼎鼎大名的霍医师,也大约知道你们两家之间的恩恩怨怨——其实我只是一个旁人,并没有立场说些什么,但,身为芙湘的朋友,我只想对你说一句——千错万错并不是芙湘一个人的错,你把所有的憎恨全都加诸在她身上,太不公平了!」
剑渊沉默地听着,如果是以前,他早掉头离开了,才不听这女人在说什么废话。但,芙湘那惨白的脸深烙在他心版上,也牵动他最脆弱的心弦,轻轻一碰触就疼痛……
他喑哑地开口。「她……何必这么固执?我送她那些东西,并没有侮辱她的意思……」说这话的同时,他觉得好苦涩。他自己还不是一再曲解芙湘的心?当她辛辛苦苦地为他烹调出他最喜欢的菜色和煲汤时,换来的却是他无情的喝斥和讥讽。
程佩玉眼底满是敌意。「没有吗?如果没有,那天早上芙湘为何会哭得那么伤心,悲愤地哭喊着她宁死也不愿接受你的施舍!霍大医师,我不管你多有钱,或者你有多恨宋家,那都是你的事!我只希望你不要再伤害芙湘,她吃的苦已经太多太多了!」
跟芙湘一起念完夜大并联袂到纽约求学,佩玉眼看着芙湘一一拒绝众多追求她的男人,起初佩玉不明白芙湘为何不肯给那些男人一点机会?难道她打算一辈子单身?
一直到芙湘看到电视上的霍剑渊而落泪时,佩玉才了解,芙湘并不是拒绝爱情,而是,她已经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剑渊!就算完全看不到希望,她还是默默地守护这份痴恋。
霍剑渊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般,阴郁沉晦。
接过霍剑渊手上的大袋子,程佩玉手脚俐落地找些换洗的衣物装进去。「走吧!请你带我去医院看芙湘,我要照顾她。」
到了医院后,芙湘仍没清醒,佩玉把袋子放下,悄悄对霍剑渊使个眼色,便退出病房。
霍剑渊跟着走出来,他看得出程佩玉有话要说。
「让她多睡一点吧,除了营养不良,她的睡眠也是严重不足啊!」佩玉叹气。「唉,蜡烛三头烧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她每天下是赶着上课,就是忙着打工,我从没见她好好地休息过。」
「为什么?」剑渊艰困地问出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她……以她的家境,她没有必要这么辛苦地过日子。」
程佩玉冷瞅了他一眼。「我想,你对芙湘有很多很多的误会。你大概不会相信——大学联考后,成绩很好的她硬是放弃第一志愿,改念夜大。为的就是要在白天去打工,赚取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念夜大的五年她拚命打工,同时兼好几个家敦,为的就是存钱到纽约求学,以自己的力量来圆梦。」
「为什么?」霍剑渊越听,眉头锁得越紧,心底的刺痛感也越来越剧烈。她到底为何要这样?
他一直以为芙湘过的是千金小姐般的生活,出入上流社会,过着优渥而不知民间疾苦的日子。难道,他真的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程佩玉定定地看着他。「因为她说过——她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成功的,她不想用家里的钱,她觉得家中的每一分钱都沾上别人的鲜血。」
最后一句像是一根箭,刺穿霍剑渊,他完全呆住了!
他的心像是被万蚁啮咬着,有一些话已迅速地涌到唇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不!那不是她的错,当年做错事的是宋华泰;不是才念高中,安静单纯的宋芙湘!
但,他阻止自己这么说,大声地谴责自己——霍剑渊,你不准这样!就算当年的悲剧与芙湘无关,但,毕竟是宋家害霍家家破人亡,你不准忘!
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体内拔河,他觉得有千军万马在嘶吼,要他不能忘记霍家的血债!但,同时又有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呐喊着……不是这样的!那些事与芙湘无关,她已经吃太多太多苦了!
老天!双重的煎熬快把他逼疯了!
程佩玉望着脸色忽青怱白的霍剑渊,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代替芙湘发言,也无权说些什么。但,我只是想把我所知道的实情告诉你……芙湘对你的感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就算你无法再回应她,也请你不要再伤害她,可以吗?」
语重心长地说完后,佩玉便进入病房内。
确定程佩玉可以好好地照顾仍昏睡的芙湘后,霍剑渊走出病房。直接到护理站,找护理长为他安排特别看护。
虽然佩玉说她一定会留在医院照顾芙湘,但,他还是觉得为芙湘请轮班制的看护会比较妥当。
安排好了后,霍剑渊离开医院,驾车直奔东河河边,停妥车后,他不顾外面凛冽的夜风走了出来。
他的心好烦、好乱!乱中还带着他不敢承认的怜惜和愧疚……老天!他真的必须好好地吹吹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继续留在医院,他真的好怕自己会冲动地抱住病床上的芙湘。
程佩玉所讲的那些话压在他心底,他一时无法消化这些讯息。他更不知,往后的日子,他该如何对待芙湘?
他真的没有想到芙湘这几年都是这么艰苦地过日子,她不愿住在家里,不愿享受父亲背叛之后的荣华富贵,她一直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学业,并存钱到纽约圆梦。
原以为冰封的心湖,慢慢露出了缝隙。剑渊知道芙湘为何省吃俭用,也要存学费到纽约。因为,到纽约求学曾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梦想!在尚未发生悲剧之前,他常紧握着芙湘的手,兴奋地计划两人的未来。
她一直把两人的誓约牢牢地放在心底,并排除万难,付诸行动。
迎着冷冽的夜风,剑渊挫败地低吼——该死!那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他要对芙湘这么残忍?不是冷嘲就是热讽!
但,当年的悲剧她真的有责任吗?那时的她只是专心拚联考的高中生啊!
可……父亲临死前的怨恨又浮现在他眼前,不!他不能爱宋华泰的女儿,不能!他无法对死去的父亲交代!
好乱!心乱如麻的他抱头低吼。为什么?为何会这样?为什么芙湘偏偏是宋家的女儿?为什么?
他承认自己其实一直深爱着芙湘,这几年来,他表面上对她不闻不问;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一直把她藏在心房中最隐密的角落。
任他伪装得再冷酷,也无法对自己说谎。
到纽约后,他一一拒绝主动倒追他的名媛淑女,不是因为他要专心在事业上好好发展。而是,他无法否认自己的潜意识中,一直把那些女孩跟芙湘一一比较。
她们没有芙湘天真灿烂的笑容、没有她羞涩却温柔的双眼、更没有她温暖的手……完全不对!不管那些女人如何精心装扮,在他的眼底就是不对,他根本无法动心!
但,他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天知道他多后侮自己对芙湘做出那些残忍的事,可是他有选择权吗?
这是宿命,是注定的悲剧!他永远无法忘怀父亲是如何含冤而死,这个仇他不能不报!
他到底该怎么办?
夜风吹乱了他的黑发,也让他的心更加纷乱,而找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