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还不错,稍做修护应该还有商机。」跷著二郎腿,雷飒以三只手指拎著冰啤酒,看著转动中的大型游乐器具。
另一个坐在他身边的人一直沈默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著啤酒。
「喂,干麽一声不吭?便秘啊?」雷飒睨了身旁的臭脸一眼。
「你才腹泻咧!」谷胤飏没好气地回了句,却始终没把眼光落在雷飒身上。
由於铁鹰集团有意收购这个以往在南部颇负盛名的游乐场,因此负责建筑事务的雷飒便藉著假日前来探勘场地及游乐器材的损耗情形,顺道抓著正好没事在家当蜗牛的谷胤飏来作陪。
「你大姨妈又来啦?」雷飒嗤笑一声。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隐藏在谷胤扬温和的笑容之下,是另一张不羁而桀骛难驯的脸皮,也就是说,他的笑容一直都是一张面具,一张伪装得完美无瑕的面具。
平日谷胤飏只有在老大铁鹰瀚、邵慕风、凤飘鸣和他面前才会显露一这副爱理不理的死样子;然而一面对与他无关紧要的人,他一贯以柔似和风的笑脸隐藏真正的情绪,让人以为他是个个性纯良的斯文男子,但事实——天晓得喔!
这次谷胤飏连说个字都懒,只是慵懒地瘫在公共座椅上,无聊地看著游乐场里三三两两的人群。
「球球!我的球球……球球别跑啊!球球——」
「浩浩!不要跑了,浩浩!浩浩!」
一颗球滚到谷胤飏脚边,跟在球後面的是一个童稚的声音和慌张的女声,令谷胤飏下意识地伸腿,以脚盘挡住滚动的皮球,并用脚踩住以固定那颗顽固的圆形体。
「球球!」小男孩像阵风似的旋到谷胤飏眼前,他愉悦地蹲下身体拿起地上的皮球,抬头对上谷胤飏的眼!蓦然顿了一下。「爸爸?」
小男孩突如其来叫喊出声的两个字,让谷胤飏蹙起眉,雷飒则惊讶地瞠大眼,彷佛在研究外星人般看著那个小男孩。
「浩浩。」一个女人无视眼前莫名地将惊愕目光全集中在小男孩身上的两个大男人,她又慌又急地检视男孩的四肢,在确定没有任何伤口之後,才松了口气似的垂下紧缩的肩膀。「下次不要跑那麽快,妈咪会担心。」
「爸爸,你怎麽那麽久都不回家?浩浩好想你喔!」小男孩挣开女人关心的双臂,并将皮球塞进女人胸前,张开双臂,霍地大剌剌地攀上谷胤飏的脖子,亲热地在他脸颊上啄吻不停。
「浩浩?」女人终於发现男孩不寻常的目光,她将眼睛对上谷胤飏的脸,却在看清他的长相时,狠狠地倒吸了口气。「姊、姊夫!?」
谷胤飏不耐地眯起眼,他看了看眼前的女人一眼,不甚温柔地推开小男孩的拥抱。「你们认错人了。」他的嗓音是冰冷的,对於半路杀出来认亲的这对母子丝毫不感兴趣。
开什麽玩笑?他虽然自认还算风流,但还不至於糊涂到随便在外头放种而不自知,更何况是这种乾巴巴、前胸贴後背的女人?恐怕她还入不了他的眼!
莫非这是最新流行的搭讪方式?那也未免太过另类!
「爸爸?我是浩浩,浩浩很乖,我有乖乖听妈咪的话。」
「浩浩,他不是爸爸……」女人艰涩地抱住极欲向谷胤飏讨好的小男孩,她垂下眼睑,歉然地挤出一抹笑。「先生,我们的确是认错人了,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说完,便抱著皮球、拉著小男孩离开。
沿途小男孩还频频回首,似乎还想由谷胤飏的脸上证明什麽。
雷飒一动也不动地盯著男孩的脸,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飏,你确定那不是……」
「不是!」不用等雷飒说完,他已猜到这多事的家伙会问出什麽没水平的问题。
「可是……」
「说了不是就不是!」谷胤飏翻了个大白眼,他率性地站了起来。「收起你的好奇心,该回去了!」
雷飒意兴阑珊地跟在他身後走了两步,不甘心地再次看向女人和孩子消失的背影,纳闷的低语。「可是那孩子长得跟你好像啊!明明就是谷胤飏的小号翻版啊……」
谷胤飏顿了顿脚步,拧起两道俊帅的浓眉,莫名地,心情似乎更糟了。
* * * * * *
燃起三炷清香,柳珞君虔诚地祝祷著,希望在天上的姊姊和姊夫能保佑浩浩平平安安地长大。
「妈咪,你又在拜拜啦?」虚岁六岁,刚满五岁整的徐志浩抱著大布了狗绒毛玩偶,天真的大眼骨碌碌地看著柳珞君。
「是啊,妈咪在跟爸爸妈妈说话呢!」柳珞君到阳台的简式香炉插好香後!走到浩浩身边坐下。
虽然家里没有安放姊姊和姊夫的牌位,但她还是每天固定早晚三灶清香,毕竟带著浩浩,她没办法每天往安置两人骨灰的灵骨塔跑。
「他们在哪里?为什麽我没看到呢?」浩浩在小小的套房里跑了一圈後问道。
「而且我们今天遇到爸爸啦,他为什麽不跟我们」起回家呢?」
浩浩想起在游乐园里的偶遇,想到「爸爸」将他推开,小小的心灵有点受伤。
「那个人……他不是爸爸,只是长得跟爸爸很像的人而已。」柳珞君试著跟浩浩解释,那是另有其人。
「才不呢,他明明就是爸爸嘛!」浩浩一溜烟地跑进房间,抱了一只相框又冲了出来。「妈咪,爸爸还是跟以前长得一样啊,你看!」小小年纪也有这年纪该有的坚持,他义正辞严地向柳珞君「申辩」。
「是长得一样……」可惜,他不可能是姊夫。
那个人就如浩浩所言,长得跟姊夫徐灿宏一模一样,可是她明白那只是另一个相似的个体,因为姊夫——已经去世了。
就在半年前,姊夫因为高速公路一桩连环车祸的意外受了重伤,送到医院时已呈弥留状态,她请隔壁的吴太太帮忙照顾年幼的浩浩,一个人赶到医院看顾他半天之後,原本一直昏迷不醒的姊夫突然清醒,回光返照的他开始跟她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
他说他原是北部谷姓人家的双胞胎儿子之一,因为某种原因从小便送给徐家当养子,他自知生命已到尽头,希望她能将浩浩送回他的本家;因为他不想让一个尚未婚嫁的女孩承担教养孩子的重担,毕竟她才二十三岁,拖著浩浩,她不容易找到幸福的归宿。
原本柳珞君是不肯的。因为父母早逝,一直以来只有姊姊和她相互扶持,即使姊姊因生产时难产而去世,但浩浩是姊姊留给她最重要的亲人,而且浩浩也叫了她五年的妈咪,她几乎是把浩浩当成亲生孩子来对待,如今要她把浩浩交给她完全不认识的人,何况那家人还残忍地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人抚养,她说什麽都不愿意。
但姊夫临终前不断地哀求她,直到她泪流满面,心软地点头之後,姊夫才心满意足地咽下最後一口气,说他终於可以跟姊姊在另一个时空再续前缘……
「那就是爸爸嘛,当然一样喽!」浩浩高兴地扯开嘴笑。
柳珞君心疼地抚摸著浩浩柔软的发丝,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为了对姊姊的思念,她迟迟没让浩浩回谷家认祖归宗,但是以她帮人家做拼布手工艺赚来的钱,除了让他们两人衣食无虞之外,再也没有多馀的钱可以让浩浩念书了,明年,明年他就要上小学了呢!
到时候她要拿什麽东西让浩浩去念书呢?
「妈咪,你带浩浩去找爸爸好不好?」抱著徐灿宏的照片,浩浩的思亲之情在他稚嫩的脸上表露无遗。
她没敢告诉浩浩,姊夫已死的事实。这个孩子一出生就失去母亲已经够可怜的了,教她如何能残忍的告诉他,连他最爱的爸爸都已经不在了!?
「妈咪,浩浩有好多话要跟爸爸说,你带浩浩去找爸爸啦!拜托!」两只小手做成祈祷状,浩浩努力地要求柳珞君。
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姊夫的双胞胎兄弟?倘若不是,这世上真会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人吗?
她气虚地笑了笑,笑自己发神经。其实有很多双胞胎长得一点都不像啊!像她以前念书时,班上就有一对姊妹花,两人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老师每每都会问她们是否有亲戚关系,却惹来全班哄堂大笑,因为她们就是长得完全不一样的异卵双生子。
「拜托啦,妈咪!好不好嘛?」浩浩拉著她的手左右摇晃,要求兼撒娇。
柳珞君红了眼眶,她定定地看著浩浩天真的童颜,心里顿时有了决定——
「好,妈咪带你去找爸爸。」
* * * * * *
坐落在台北郊区的谷家大宅,强大的窒息感无情地笼罩在偌大的客厅里。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麽一回事?」谷胤飏以臂环胸,阴鸷的黑眸逐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一对堪称陌生的母子,因为他们因缘巧妙地有过一面之缘。
自从谷胤飏加入铁鹰集团,日渐站稳脚步之後,谷德诚便由公家机关的职场退休,也不再管理家里的事务,全权移交给儿子谷胤飏作主,因此才有今日的场面。
柳珞君环著浩浩的肩,美其名是怕浩浩害怕,实际上她才是真正害怕的一方。
她没想到这个不期而遇、长相酷似姊夫的男人,真的会是姊夫的孪生兄弟,可是他……他的性格跟姊夫差了十万八千里,姊夫是那麽地温文儒雅、沈稳内敛,可是这个人,他的气质是猖狂的、外放的,她好怕,不知道浩浩在这里是否真能得到预期中的关心和关怀吗?
「说来话长,都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好。」谷德诚看著浩浩,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不,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谷母高凤英一开口,眼泪就已经随著声音滑落,泪眼迷蒙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妈,你别哭。」哭是目前最不需要的情绪之一,那只会让事情更无法交代清楚。「爸,麻烦你了。」起码让他明白,为什麽会平空冒出个六岁的孩子前来依亲。
「其实……你还有个双胞胎哥哥。」谷德诚摇了摇头,神情瞬间苍老了十岁。
谷胤飏震惊地瞠大眼,这是他完全没设想到的过往。柳珞君抿著唇,紧紧地攀著浩浩的肩膀,即使她早就知道答案,仍控制不住地两腿发软。
「哥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独子。「他……人呢?」
「送走了,从出生六个月之後便送走了。」看看儿子再看看孙子,谷德诚似乎可以在这一大一小的人影里,投射出自己另一个孩子的面貌。
「为什麽要……送走他?」谷胤飏艰涩地说。
他的思绪很紊乱,为什麽被送走的不是自己?他不是小的那一个吗?怎麽反而是长子的「他」被送出谷家?
「因为你刚出生的时候身体很不好,三天两头老往医院送,而我投资的生意也莫名其妙地赔得一塌糊涂,当时你奶奶还在,她不晓得打哪儿找来一个命相师,说你的身子骨薄,活不到三岁——」谷德诚摇著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我来说吧!」高凤英吸吸鼻子,拍了拍丈夫的手背。「他说你哥哥和你不能在同一个屋子里成长,不然会招来祸事,他把你爸爸生意上的不顺利也归咎在你哥哥身上,他还说……除非把你哥哥送走,不然这个家……会支离破碎——」她好後悔,後悔自己耳根软,再怎麽苦,她也不该把自己的亲生骨肉给送走!
柳珞君抽了口凉气,她不敢相信姊夫竟是因这完全没有科学根据的迷信而失去被亲身父母疼爱的下场,她无法批判眼前这对长辈的对错,但她为姊夫感到不值。
当时他还只是个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啊!一个连开口说话都不会的奶娃儿,就因整个家族的利益而轻易地被牺牲了!她宁可完全不知道事实的真相,更後悔将浩浩带到这种家庭来依亲,她简直不敢想像往後在没有她的日子,浩浩会受到何等待遇!
「他叫什麽名字?」谷胤飏深吸口气,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追究也於事无补。
「徐灿宏。」柳珞君冷冷地回答他的问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问过就算了?就这麽草率地终结了姊夫的一生吗?
「他人呢?」
「死了。」她掩住浩浩的耳朵,不让他知道姊夫已离开人世的事实。如果一切重新来过,姊夫的人生会不会变得比现在好?这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回答的问题。
冷肃的气氛重新笼罩在客厅里,安静得可以听得到每个人的呼吸,包括高凤英低低的啜泣声——
「理由。」过了好久,谷胤扬盯著她。
柳珞君淡淡地将半年前发生的意外,机械式地说明一次,并悄悄地将浩浩往自己身後移动半步。
「这就是我“那位大哥”的孩子?」谷胤飏不著痕迹地将她的举动收进眼里,理所当然地接收到她回应的点头。
难怪那小鬼当天会拉著他直喊「爸爸」,想必他跟「那位大哥」应该长得很像巴!
「他的母亲呢?」深不见底的黑眸将她瘦弱的身躯一眼看尽,微眯的眼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我就是。」如果这是唯一可以让她继续照顾浩浩的理由。
谷胤飏这次看的是她的眼瞳。「孩子留下,你可以走了。」
柳珞君再次抽了口气,她不敢相信这个人比她想像的还要无情,他竟然忍心拆散母亲跟孩子,即使她不是浩浩的生母。
「妈咪,我不要留在这里……」孩子何其敏感,浩浩明显地感受到气氛的凝窒,他不安地抓紧柳珞君的衣角,大大的眼睛已经开始泛红。「浩浩要跟妈咪在一起。」
谷胤飏居高觑睨浩浩往上瞟的大眼。「你是谷家的子孙,当然得留在大宅。」意思是闲杂人等尽速离开,谷家不留闲人。
「不要!」浩浩整个人埋进柳珞君的裙布里。「我要跟妈咪在一起!」
「够了!不要让我再说第三次!」谷胤飏冷淡地示意管家送客。
「很抱歉,谷先生。」柳珞君压下心头对这男人的恐惧,她像母鸡一般护住浩浩弱小的身体。「这情形你看到了,我没办法把浩浩一个人留在这里。」说完,她拉起浩浩的手往外走。
「柳小姐请留步。」谷德诚不舍的眼光落在孙子身上。「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孩子,能不能别把我们的孙儿带走?」苍老的嗓音透著疲惫,看来他的心里必是饱受折磨。
「是你们自己放弃姊……灿宏的,而且孩子离不开我。」其实是她舍不得的成分居多。
「可是孩子流著我们谷家的血液啊!」高凤英老泪纵横,眼巴巴地向浩浩伸出手,却让孩子躲得更远了。
「你们好自私,如果今天我没有带浩浩来台北,你们根本不知道有他的存在。」柳珞君悲哀地摇著头。「我错了,我不该带他来的,就算日子过得再苦、再累,我做到死都要把小孩养大,很抱歉打扰你们。」两个身影又向大门走了一步,却因谷胤飏的开口而停下脚步。
「是你自己决定带他来的。」他的声音像幽冥使者,震得柳珞君六神无主。
「一旦让我们知道孩子的存在,便没有理由让谷家的骨血流落在外。」
「如果不是因为……灿宏交代的遗言,我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她白著一张小脸,让原本不甚丰润的脸蛋看起来更小了。
「既知是蠢事,又何必多此一举?」谷胤飏的视线对上她!黑瞳里满是嘲讽。「事到如今才来後悔,未免太过矫情!」
「胤飏,不要这麽尖锐!」谷德诚皱起眉,他是很有诚意留下孩子。
「无所谓的,谷老先生。」柳珞君倔强地抬起下巴,她虽是一介女子,但她可不是被吓大的!姊姊保护她这麽多年,现在该是她自主坚强的时机。「为了避免大人间的针锋相对影响孩子的心理成长,很抱歉要让你们失望了。」
「柳小姐!」高凤英无法接受刚回来的孙儿又即将离开,忍不住喊住她。
「请你放心,我不会让浩浩受到一丁点苦。」即使她自己会饿死。如果这是他们所担心的事,这是她的保证。
「但是你却没办法给他完整的家庭和父爱。」看著浩浩依赖又惊慌的眼神,谷胤飏竟升起一抹不忍。「把孩子留下来。」
「我说过了,孩子离不开我!」柳珞君的声音尖锐了几分。
「那简单,你可以选择跟孩子一起留下。」当务之急是先留下孩子。
「我们不需要你的施舍!」她看得出来,谷家是由这个男人在当家,他的态度如此不善,她可没敢奢望他会给他们好日子过。
「我可以给他最好的物质生活,如果这是你当初带他来的目的。」他挑起眉,倏地对这女人有另一种看法。
「钱不是万能,即使没有像你们一般优渥的环境,我依旧会尽力给他最好的生活。」他以为他是谁?万能的天神吗?有钱就能践踏别人的自尊吗?哼!
「但是没有钱万万不能。」谷胤飏算是杠上她了。「他快上小学了吧?你让他念幼稚园了吗?」
「没有又怎麽样?该给的知识我一样也没少给他!」她会带浩浩上图书馆,尽可能给他这年纪该有的常识和知识。
「孩子的互动在书本里是学不到的,你也很清楚,他只黏著你一个人,看到陌生人却怕得要死,你这样只会害了他。」他一针见血地点明事实。
柳珞君愤怒地揪紧裙角,愕然地发觉浩浩整个人已经埋在她的裙里,他甚至不敢看那个酷似姊夫的男人一眼。
她真的就这样私自为浩浩决定他的人生吗?贫乏的经济、不算好的环境,甚至人与人之间停滞不前的互动?不,她不能这麽自私啊!
「当然,如果你执意要带走孩子,也不是不可行。」谷胤扬将她的挣扎看在眼里,阒黑的瞳仁闪动著兴味的波光。「不过你可能得开始著手找律师了,为了让孩子留在谷家,我不惜诉诸法律途径!」
柳珞君屏住呼吸,她到底惹上什麽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