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零年 波士顿
美人鱼酒馆的大门在一月一阵风雪狂扫下,“砰”地敞开,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他不畏寒风及洒满他浅绿大衣肩上的雪花,以一种长期在晃荡的甲板上锻炼出来的姿态,两腿分立,稳稳站在那儿,北极蓝的双眼扫视拥挤的酒馆人群;美人鱼的座上客,从水手、造船工人到码头挑夫,一个个安静了下来。“他来了吧?”麦洛克浑厚的声音从庞大的胸膛内发出。
“来了。”灰发的酒馆老板朝后面房间努努下巴。“在那儿。”
洛克点了个头,踢上厚重的橡木门扉,急躁的穿过酒馆,众人目光跟着他宽阔的背影移动,有的好奇,有的姨炉,有的立刻出现敌意,在座众人,有三分之二都是在码头上讨生活的,麦洛克的大名,无人不知,他外号叫“铁汉”。据说是个一丝不苟、独来独往、非常难缠的人物。
洛克行经之处,议论纷纷,但他不动声色,毕竟,一个在屈辱中成长的人是极擅于掩饰自己的,再来,反正大家也很快就会知道他将要大赚一票了。
小餐室内只有杯盘刀叉交错的声音。从窗口透入的午后光线下,可见到桌前两条人影,一个是头戴帽子,穿了件满是油污衣眼的少年,另一人则是个历经长时间海上生涯的粗汉子,一见到洛克进来,那汉子立刻起身。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欢迎回来,金船长,伊莉莎号在你能干的领导下成功返航,感谢上帝。”桌前那小个子抱着一大碗烩菜吃得喷喷有声,洛克说话不得不提高音量。他往桌上一瞄,只见杯盘狼藉,他不由得暗自感到好笑。
“你的船是一流的,”金船长对他说:“我们从森威治岛的拉哈那载了满满一船的鱼翅和鱼油回来,你就要大发利市啦。
洛克笑了笑。“卅街的商家要为这一季惨淡的生意破口大骂了。”
洛克又朝那狼吞虎咽的小鬼瞄了一眼,心里冷笑,他最喜爱的一道菜是冷盘——报仇,而若打倒的是你那陷在自己设下的圈中的死敌,那滋味就更美了。洛克想像着波士顿的世家兼富贾——罗亚利,发现这次鲸季的利润硬生生的从他贪心的长鼻子前被全数抢去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如果又提到麦罗尔家的世仇,洛克就更痛快了。
在两家结下的梁子中,双方都损兵折将,麦家葬了大家长,而老罗的独子在太平洋神秘失踪,罗家悬赏千金,但十年来始终无人查出罗少东的下落。
“还有哩,先生。”金船长兴冲冲道“我在拉哈那亲自从令弟口中得到的消息那你艘西风号在太平洋创下一天航行三百五十哩的纪录!我有拷贝的航海日记为证,可不是在吹牛的!”
洛克压抑内心的兴奋欣喜之情,仅仅点点头。“太好了,金船长,满载而归加上好消息,做船东的已别无所求。”
对此恭维,金船长颔首受之。“西风号在超越波士顿之光时已备受赞誉,不是每一位船舶的设计师都有本事造出这么快的船只的。”
“这是个狂风的年代,没错,不过里南得及时完成中国茶叶的航程赶回来,各方目前对我的新纪录仍然抱着存疑的态度,南波士顿还是当我是个傲慢的自负之人。
创建麦氏兄弟造船公司耗费了大量精力心血,且不能不谓之冒险。父亲死后,在罗氏强大的压力下,麦家兄弟从坑底一步步往上爬,历尽艰辛,虽有了今日的小成就,但依然危机四伏,尤其是最近一笔投资更是倾尽了他们大部分的资产,洛克所有的机会和希望全寄托在里南航行西风号的纪录上,这项好消息将会改变银行和船东对洛克——一个初出茅庐的造船业者的态度。
“发布里南的日记吧,”金船长建议。“我敢说投资者会一窝蜂拥向你,要你替他们造船。”
桌前那小鬼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洛克越来越感到困扰,但他对金船长的预言仍衷心盼望会成真。
“我的奥德赛号快出厂了,我需要一位高手带她跑一趟加利福尼亚,”洛克指了指喷喷作声、大嚼面包的小鬼道:“抱歉打扰你五个月来第一次登陆的第一餐,希望这次任务能稍做一点补偿。”
金船长吃惊的扬眉。“你不自己带处女航?”
洛克摇头。“跑广州那几年对我来说已绰绰有余,目前我得把全副精神放在造船上,再说里南在海上奔波,我打赌他会折损一、两根船桅,回来我还得替西风号修补。”
“这是真的,”金船长了解的应道:“这件事我们再谈好吗?这会儿我船上还有事未了……”
洛克点头。“可以,我们改天再谈。”
“对了,还有件事。”金船长伸手拿夹克时说,“这个孩子。”
洛克望望那趴在一只大陶碗前的小鬼,他半张脸都被头上的毛线帽遮住了,嘴巴一张,把碗里的菜肴全倒入口里,洛克笑了笑,指着桌面的杯盘。
“别人看到这情形,会误会你让你的船员挨饿。”
“我的——”金船长蹙蹙眉,朝小鬼看了一眼。“你误会了,我是受今弟之托,在拉哈那港载了这乘客回来,要交给你的。”
“交给我?是里南要你带他回来的?”洛克立刻起了戒心,他弟弟一向好开玩笑,洛克老早知道得提防他的恶作剧。
“是,先生。”金船长戳小鬼的胳臂。“停一停,阿丹,这位是麦先生。”
汤匙停在半空中,帽子往上倾斜了几公分,一绝发丝、一张脏兮兮的脸孔和脸上乳臭未干的细毛露了出来,小鬼的视线从洛克纠结的双眉溜过他胸膛,一路到他足下那双厚重的工人靴。
“你和你老弟长得太像嘛。”汤匙继续前进,显然对汤碗比对这男人有兴趣多了。
“嘿,注意你的礼貌。”老金出声道,对洛克投以歉然的眼光。“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一上船就晕得七荤八素,小怪胎一个。”
“你把他带回来给我?”洛克怀疑的问。
“是的,令弟说你知道如何处置他。现在,先生,我得回船上去了。”
“可是——”洛克想抗议,他不能这么莫名其妙的收留这小鬼,但继而一想,他厂里的造船工人逾百人,在他们眼中,铁汉严格却公平。如果连个毛头小子他都应付不了,就算这是里南的恶作剧,他就把工厂关掉。
“好的,这小子交给我了。”
“那么,后会有期。”老金又戳了那小鬼一下。“麦先生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听见没有?”
阿丹咕哝了一声,金船长这才满意的向洛克告辞而去。
洛克脱下大衣,在小鬼对面的板凳坐下。阿丹把脖子龟缩在油腻腻的毛衣内,兀自哈噜噜的喝汤,盘底朝天之后,他把碗扔开,渴望的扫视桌上,朝那碟馅饼伸手抓去。
洛克一把扣住小鬼细瘦的手腕。
“等等,小了,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拜托,伙伴,”阿丹粗着声想甩掉洛克的手。“我肚子空得像醉鬼的酒瓶。”
“现在还是空的?怎么你不爱吃伊莉莎号上的腌牛肉?”
听洛克这么一嘲笑,阿丹陡然抬头,一双黄晶般的眼睛露出忿忿之色,他的模样给洛克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可是他却不知在何处曾见过这张脸孔。
“你亲自去尝尝看——”
洛克蹙着眉,不理会阿丹的嘟哝,他的脑子在飞旋,搜索枯肠,拼凑失落的人时地……
在广州的贵家大宅院,另一双含情带怨的杏眼,另一张秀丽细致的脸蛋,一个名叫素琳的姑娘……
一个姑娘
洛克用力抄起阿丹头上的帽子,他一头剪得参差不齐、像海獭毛般浓密而色泽相同的及肩头发技洒下来,洛克的眼睛迸出责备的蓝焰。
“搞什么玩意儿,你不是男孩!”
阿丹伸出粉红舌头往唇上甜了钱,一双大眼睛眨也没眨。“你肯定,船长?”
洛克一声低吼,一把将阿丹从椅子上拉扯起来。“如果我们两个都剥下衣服,检查底下那根管子,我肯定别人不会说这是鸡奸!”
阿丹的头连洛克的肩膀都不及,可是却有比他块头大两倍之人的冷静从容。“伊莉莎号上的一个家伙已经这么试过了。”
“什么?”
阿丹不悄的撤撇唇。“以后老史有好一阵子走路的姿势变得很古怪,而且船歌的最高音也唱得上去了。”阿丹瞄了洛克那双手铐一眼。“你不会也打算和他一样发展相同的领域吧,麦洛克?”
洛克被阿丹一番狂妄大胆之言逗得纵声大笑,这样的笑声是非常稀罕的。
“你这小淘气鬼,你的胆量可比智慧高出许多!”
洛克把阿丹推回椅上,兀自好笑的摇头。仔细端详之下,洛克发现阿丹实则没有东方人的轮廓,但他在太平洋跑多了,可以断定阿丹具有玻里尼西亚人的血统,她来的那地方——森威治岛,打从一七七八年被科克船长发现后,就成了水手寻花问柳的天堂,看得出来阿丹即是水手过客和土著女孩的混血种。
洛克把餐巾扔给她。“把嘴擦干净,小鬼,如果你敢说你不是女孩我就揍扁你。”
“老史就是想这么做,”她板着脸,但黄晶色的眼睛却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幸好船上看出来的人没几个。”
洛克不可思议的摇头。“你是说你在伊莉莎号上待了足足五个月,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我想船长知道,”她耸肩道:“但装胡涂来得轻松多了。”
“我的天,他是个顾家的男人,万一事情传出去……”
她切了一块馅饼,但只是瞪着它看,没有张口吃它。“我……病了,除了老家伙外,没人来烦我,里南认为我女扮男装比较省事,他对了。”
“里南是吗?”洛克不悦的压低眉毛。
“没错,这一切全是他出的主意,他说你知道该怎么照顾我。”她实在的咬了一大口馅饼。
洛克目瞪口呆。老天!里南真的异想天开到弄了这个超龄的海岛野孩子回来给他当情妇?他也未免太多管闲事了!洛克独来独往惯了,何况他也尝过付出真心的痛苦滋味,爱上中国王公之女即是一例。
他真的没有闲工夫和多出来的精神去搞罗曼史,偶尔到安街去探那个温存、没有要求的寡妇,对洛克而言已经足够,他可不希望任何事、任何人,特别是女人,来搞砸他成功及复仇的计划。
阿丹合眼,头儿微侧,露出了一截细致的颈子,无限陶醉的品尝香酥可口的馅饼,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一股风情,那妩媚劲儿逗人通思,叫人血脉喷张。
里南就是见识到这小女人这股风情的吗?
洛克懊恼的咕映,驱走心中的通思。老天,她不过是个孩子,只有他那鲁莽的弟弟才会做这种冒失的事,等里南回来,洛克非和他算帐不可,但现在,他该拿这小鬼怎么办?
“你到底多大了?”洛克淬然问道。
“二十。”她嘴里填满了馅饼,含糊的回答。
洛克怀疑的瞄她。“如果你有二十,那我就吞下我活了三十一个夏天戴过的每一顶帽子。”
她的帽子瞬间塞人洛克口中。“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嚼吧。”
洛克怒吼的把帽子吐到桌上,逗得小鬼哈哈大笑,开心得像个庆祝出狱的犯人。洛克绷住下巴,拒绝当笑柄。
“自制点,小鬼,这是正事。”
“一点儿没错,”她变得庄重,用汤匙指着碟子问道:“请问这叫什么?”
“嗯?”洛克看碟子一眼。“苹果派。”
“苹果,真正的苹果,”她吟唱似的说,一口悦耳的海岛口音。“生病、挨饿、受冻都有代价了。”
她对一碟苹果馅饼的敬畏表情把洛克吓了一跳。“你没见过苹果?”
“只在殖民地教会学校的课本上见过。”她甜甜汤匙,对洛克露出一个令人目眩的微笑。
老天,我收回先前的想法,洛克吃惊的忖道,她虽然披头散发、满脸肮脏,但却是个美人胚子,那双黄金眼眸更是灵活美妙。洛克体内不由自主起了一阵骚动,这种反应,他宁可不要。
阿丹对她带给洛克的震动浑然不知,兀自喋喋说下去,“这种地方我也没见过,真正的大城市,教人大开眼界,不过你得先能经得起这种冷才行,也难怪你要穿这么多衣服,看来像个果子。”她大打哆嗦,旋即又向盘子低下头。
洛克极力恢复自制。“现在,看这儿——呃,你叫阿丹?”
“丹丝。”
“丹丝,好。我不知道里南是怎么告诉你的,可是——”洛克觉得他两只耳朵开始发烧。该死,这种事叫一个男人怎么开得了口?“我不知道你和里南两人做了什么安排,或是他向你做了什么保证。可是我不是……是……哦,老天!”
丹丝愕然望着他,一副茫然的样子。“不是什么呀,麦洛克?”
一阵潮红从洛克的脖子往上冲。他居然脸红了!铁汉小麦,一瞪眼就能把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水手吓死的男人,一个在满洲王朝炮轰下堂堂把船驶入上海码头的好汉,这会儿居然在一个黄毛丫头面前脸红耳赤了起来!
“该死!我不需要女人,尤其是个里南不知打什么鬼地方找来的——”
丹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打断了洛克的话,她的笑声叫洛克益发受不了。
“该死,丫头,你疯了吗?”
她像只变色龙似的,表情从粗野瞬间转为傲然,她以王族般尊贵的口气对洛克说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这是在说你当你自己的弟弟是个拉皮条的吗?”
“呃,不是,而是——”洛克挫折的拉拉颈上的发丝。“不然,你是怎么来的?”
丹丝的汤匙倏然从洛克耳旁飞过,他慌忙向旁边一闪,接着,一整桌杯盘全向他的大腿扫过来,洛克尚未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前,丹丝已向门口走去,洛克从成堆的盘子里跳了起来,在门前逮住了丹丝。
“放开我,你这下流胚,”她一拳往洛克厚实的胸膛擂去。“这趟路我可是付了代价的!。
“我赌你是。”洛克哈哝,竭力想制服她,她的身子轻得像沙皮纸,手腕细得教洛克担心他会一个不小心的把它折断。
“白痴!”她粗着嗓门大叫:“我帮他在西风号上作画以抵船资!我是画家——等我到了巴黎之后就可以正式这么说了。”
洛克震了震。“巴黎?”
“废话,所有艺术家最后都得到巴黎去接受磨练,我打算春天去,”她甩开洛克的手,斜瞧着他。“这个文化沙漠只是我路过的一站罢了。”
洛克嗤道:“你是说你最远只能混到这儿罢了,我打赌你口袋内连两个可以当当作响的铜板也没有,到欧洲的船票,那就更甭提了。”
“我现在来到这儿。”她板着脸说,压抑下恐惧?或是激动的颤抖?洛克不知道,只见她抬头挺胸,满眼决心的面对他。“我会有办法的,但绝不是向一头自以为是的超龄狒狒卖身!”
“等一等,大小姐,你也许自以为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女皇模样就可以——”
“不,是你等一等,麦洛克!”她扫开眉前的头发,用食指戳他的胸口。“你也许长了一副大天使米沙勒的威严模样,可是你却心思卑劣,竟然把你自己善良的弟弟想得那么下流。”
“里南,善良?这真是笑话!”
“他是我碰见过唯一的君子,他从来不叫我出卖色相,”丹丝又戳了洛克一下。“做你的女人?哈,就算你泡到金粉里再出来,我对你也不会有兴趣的。”
“那真是皆大欢喜!所以以后请你别再——”
她又想戳他,但被他一手扣住。“住手,否则我废了你的手,”他做保证。“既然你并不需要我——呃,帮忙,而我也没兴趣找情妇,那么我们就把事情解决了吧。”
“好主意。”她高傲的说。
“很好,那么,现在,”洛克放开她,吁出一口气。“首先得考虑如何安顿你。”
她抬高下巴。“我可以照料自己。”
洛克反感的瞅了丹丝脏兮兮的脸一眼。“得了,公主,天知道我老是在替里南收拾烂摊子,这次不管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都不能让你沦落到码头的妓女户去,我相信牧师夫妇那儿——”
“不要!”丹丝的脸孔一下子变得雪白。
洛克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你怎么了?刚刚吃太撑了吗?我发誓,如果你把苹果派吐到我身上,我会——”
“不是那个,”她做着深呼吸,以意志力克服颤意。“我没事,麦洛克,我只是不想到牧师那儿。”
“可是我们得替你找个落脚处,我住在工厂里,只有一个房间,我可没空和你玩小孩子的游戏———一”
“别对我唠叨不休了,”丹丝两手插入发内,做了个深呼吸。“里南说你可以带我去找我祖父。”
“你在这儿有亲人?老天,怎么不早说?”洛克大松了一口气,敞开了笑容,事情没有他想像的那么麻烦。“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丹丝无知的看着他。“他姓罗,叫罗亚利c”
“我的天!洛克像挨了一斧头似的睁眼瞪着她。
“你认识他?”
洛克咬牙忍下咒骂。“我就知道世界上没人比我那个善良的弟弟更能惹麻烦的了,”见丹丝一脸迷惑,洛克的神情变得益发严峻。“里南开了咱们两人一个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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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这里是皇宫吗?”
丹丝张大嘴巴望着罗府棋盘式的黑白大理石大厅,灯火辉煌的大型烛台,美轮美奂的绣帷,高大的拱型窗,婉蜒而上的巨大楼梯,以及缀着金穗的土耳其红窗帘;窗后是他们自美人鱼酒馆赶到漂亮的灯塔街这短短时间内就转为昏黑的天色。
丹丝的视线回到站在她身旁的男人身上,只见麦洛克凝重的脸色和这座宠伟的大厅一样凛然不可侵犯,她压抑下她那份微妙忐忑的感觉。麦洛克的脸孔虽然绷得紧紧的,但他身上自有一股热力如波浪般迸发而出,她想到他那健壮胸肌的触感……
洛克无疑是个美男子,他有着坚毅的下颚、顾长的身形,以及一头教女人心动的浓密墨黑卷发。至于她,只不过是因为来到新环境而紧张,和他自然没什么关系,但是见到洛克那线条美好而坚定的唇型,她却有股想伸手去抚触他的冲动,她当然不敢这么做,一个像他那么严峻的男人,是不容许别人对他做出轻浮的举动的。奇怪的是,他那对奥蓝的双眸有种愤意不平的神色,深深打动她的心,她相信即使是个具有钢铁一般意志的男人,也有他的弱点,偶尔也需要他人的抚慰和开怀的一笑。
不过看到洛克那阴沉沉的脸色,丹丝立刻停止幻想,他那副样子,没有人胆敢接近他,但她调皮的天性发作起来,往往不顾一切。
往睡虎头上拨须即是一例。
“好惊人的地方,”丹丝压抑内心的紧张,故意调笑道:“幸好你强行帮我洗过脸了,不是吗?”
“少口没遮拦的,小鬼!”洛克把丹丝拉到身边,狠狠瞪她一眼,教她不敢再出声。他转向迎上前来的胖女仆道:“告诉罗先生我们有急事见他。”
“老先生这会儿正在招待客人,我不能去打搅他。”
“告诉他麦洛克找他。”
一听此话,女仆灰绿的双眼立刻瞪大。“是——的,我这就去通报,请你们先到书房等他…”
“我们在这儿等。”
女仆瞄一眼他来者不善的表情,不敢有异议,立刻匆匆奔向走廊。丹丝不由得对他投以敬畏的目光。
“你一定是位大人物,这位女士才会一听你的名字就吓一大跳。”
“她是仆佣,拿人薪水,吓一大跳也不为过。”
“哦。”丹丝抱住她的帆布袋,脸红红的,不安的咬着大拇指指甲。
老天,她怎么会这么异想天开,以为此计行得通?光看一眼这富丽堂皇的大厅,她就已经信心全消,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对里南的三言两语信以为真?但她实在已走投无路,不管是到天涯海角的什么地方,都比留在岛上好。
“你想他会出来吗?”她小声的问。
“姓罗的?”洛克冷冷一笑。“他憋不住的,不过你站在我身边对你并没有好处。”
丹丝一听,立即紧张起来,拉住他的袖子。“你不会走吧?”不管对洛克的观感如何,他都是丹丝在此地唯一的熟人,他若是抛下她走掉,她就成了孤零零一人了。“拜托!”
洛克低头看着她细小的手指,下巴担了扭。“你要学的东西很多,丹丝,首先,罗家人是绝不向麦家人低声下气求助的。”
“那我不是已破了戒?”她顽强的问。她从小就和规矩及权威唱反调,现在除了地点改变之外,其他似乎依然如故。“你和里南帮助我还不是破了戒。”
“你是否感激我们的帮忙,以后才会见分晓。”洛克冷讥道。
丹丝迷惑的摇头。“我——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他那严厉的口吻把丹丝吓着了。“可是你得替我做担保才行。”
“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公主,”他揉着后颈嘀咕,“我甚至不知道我站在这儿做什么!”
“你知道我是搭你的船从拉哈那港来的,这是里南做的安排,你可以替我这么说。”
“我干嘛要替你这么说?”
“因为这才公道嘛。”
洛克没有作声,眼睛盯着丹丝充满盼望的脸孔,她那张脸已经洗净,露出一管挺秀的鼻子、一张出奇诱人的樱唇和白里透红的光润肌肤。洛克碎然移开视线。
“我不会让罗家人指责我不公道。”
丹丝突然发现不必为此向洛克道谢,她隐隐有种感觉,洛克和她索未谋面的家人之间有过节,但是此刻她为自己惴惴不安,实在无暇顾及这么多,何况她是真的很高兴有麦洛克在一旁相陪。
大理石砖地板响起一阵脚步声,丹丝回头,见到两条着一身黑色晚礼服,俨然不可侵犯的人影大步走过来。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跑上门来,麦洛克,”两人之中那个有着白花花胡子的老者说道:“好大的胆子!”
他那衣装革履的同伴,年约三十来岁,长相英俊,头脸修饰得十分整齐,卷曲的金发细心的梳向前,遮盖在那毛发稀薄的部分。“如果你是到这儿来吹嘘你那所谓创纪录的船速——”
“我这不是交际酬酢,两位先生。”洛克尖锐的打断他的话。
“而是我一向不在家里谈生意。”老者白花花的胡子严峻的纠成一团。
“慢着,亚利叔叔!”他侄子的眼神忽地变得锐利起来。“你是来谈脱售奥德赛的事吗?别以为你可以拿这些高船速的不实传言哄抬价格。”他对洛克道。
洛克的笑容很僵。“奥德赛的事等地狱毁灭时再说吧。”
“那么我没理由让晚餐冷掉。”亚利不悦的说,瞄瞄背心前的金表,一副浪费大好时间之态。
全然被忽视的丹丝,在一旁吃惊而忘神的望着洛克,只见他颊上冒出两团火气,但他始终没有发怒。
“我不是来和阁下相互侮辱的,罗先生,”洛克僵声说:“我之所以踏入这栋屋子,是依约送来一位乘客,我们麦家一向讲信用。”
他的弦外之音激怒了罗亚利的侄子——怒基。“你他妈的住口!”
洛克拉住丹丝把她往前一推。“这位姑娘今天随伊莉莎号到港,如果我是你,我会特别注意她的伙食问题。”
“姑娘?你在开玩笑!”怒基皱皱他那管挑剔的鼻子,觑着丹丝油腻的毛衣、裤子。“这个……人是谁?”
丹丝不悦地瞄他一眼。“你是罗家人吗?”
怒基拿那种假如一张椅子、一只暇螟或是一只脱鞋器突然说起话来时他会有的吃惊表情看着丹丝。“冒失鬼!我不知道这对你有什么不同,不过本人确实是罗家人没错。”
“要是有人想和罗家攀关系,我会劝他三思而后行。”丹丝咕哝道,听见洛克发出只能称之为嗤笑的声音,可是当她怀疑的看他一眼时,只见他面无表情。
“小姑娘。”亚利不耐烦的开口。“你有话要说就快说,我的胃口受不了再拖延。”
丹丝打量老者锐利的咖啡色眼睛和布满皱纹的面孔,想找出似曾相识的线条。“你就是罗亚利?”
“我是。”
她深呼吸。“我是罗丹丝,我父亲是罗吉姆。”
亚利的眼神顿时变得和他足下的大理石地板一样冷硬。“不可能!”
丹丝抬高下巴面对挑战,带着微微的海岛口音答道:“不可能?那就不对了,爷爷,我母亲虽然是信奉火神的那一族人,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体内有着和你相同的罗家血脉。”
“不”亚利摇头,而怒基则一脸迷惑。
“可是——”
“安静!”亚利喝叱,转向洛克。“怎么,令尊对他老伙伴的怨毒遗留至今,让你玩起骗局来了吗?你图的是什么?我悬赏找寻找儿子下落的赏金?你已经走火入魔到这种地步了?”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洛克生气的说:“使这种小伎俩不高尚,也没什么快感可言,等时机到了,我会用我的方法治你,至于目前,我只不过送一位乘客到她的最后一站,她自称是谁都与我无关。”
亚利尖酸的说:“你中你父亲的毒太深了,居然企图利用这种可悲的方式来打击我,我花了二十五年的光阴才接受事实;我儿子早就死了。”
“这是事实,”丹丝低声道:“我十岁那年得了传染病,在我发烧昏迷的当儿,我父亲患病逝世,我们住的蔗糖殖民地的牧师说生死有命——”
“胡扯!我儿子葬身大海。”
丹丝摇头。“他的尸骨埋在拉哈那的教会墓园”’
“这是可以查证的。”洛克指出“还是你胆怯不敢查证?”
“出去!”亚利气得吹胡子大喝。“把这小骗子带走!怒基,送客。”
“马上办,叔叔。”怒基踏上前。
“你像个小娃娃大吼大叫的,”丹丝凝立原地不动,一副不以为然的口气。她从毛衣内掏出一枚悬在颈上的椭圆型银坠子。“或许这东西能让你心平气和一些。”
亚利僵了僵,然后从她手上抢过银坠子,说话的音调不再有力,而是负载了多年的哀戚。“你打哪儿弄来这东西的?”
“它一直挂在我脖子上,把它打开,里面有两张肖像——”
“我知道里面有什么。”
“亚利叔叔!”怒基叫道,愤愤瞪了丹丝一眼,再转向眉心结得和怒基一样紧的洛克。“您不会——”
“别吵!”亚利颤着手打开银坠子,里面镶了两张小小的肖像,他的气息变得喘急。
丹丝打量高大的老人。“你的长相和我爸爸不太相似。”
“是的,”亚利哺哺回答,指尖轻触肖像。“吉姆长得像他妈妈,心肠也和她一样软,这相片就是她,她在死前把坠子给了吉姆,要吉姆以后交给媳妇。”
“他是给了我妈,我妈死后,它就留给了我,”丹丝低头瞄着肖像。“这位女士就是我奶奶?我一直在怀疑。”
亚利偷偷觑了怒基和洛克一眼,“啪”地一声把坠盖盖上。“不,我觉得她很面生,如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哦。”丹丝失望的把坠子接住,它仍留有亚利手心的余温。
“丹丝,”罗亚利喊着她的名字,双眼迸出疑似泪湿的光芒。“吉姆的女儿,瞧瞧她,我的天。”
丹丝突然间被亚利拥住,面孔被按在他高级毛料外套之上,她嗅到芋草、自律果和薄荷的气味,感觉到他的肩膀在颤动。她觉得压力好大,他的情感吞没她,他的贴近又挑起旧日的恐惧和绝望,她感到惊慌,拼命想挣脱。
“叔叔,”怒基大叫。“您不会把这骗局当真吧?”
“自制,侄子,”亚利挥开抗议的他,对丹丝露出笑容。“她有吉姆的银坠子,我到哪儿都认得出它。”
“这其中可能有许多原因的,包括她是个偷儿在内!”怒基的脸孔涨红了。“这太荒唐了,她分明是个骗子,和姓麦的勾结企图拐骗您的财产。”
亚利危险的觑起眼睛。“小心点,怒基,我可不受你侮辱。”
怒基激动得无法自制。“可是您瞧瞧她,叔叔!一个知道些往事,利用它来行骗的野丫头,这些海岛上的女孩素行不良,人尽皆知,她们赤身裸体的游到船边去同咱们的船员求欢。”
丹丝听得痛苦的起了一阵颤抖,亚利对侄子大蹩其眉。“够了,小子。”
“您是个聪明人,千万不能上这种当。”
“我们听听她怎么说。”亚利坚决的说:“你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来找我们,丹丝?”
“我对你一无所知,”丹丝回答道,痛苦稳定了她。“我妈死时,我年纪还小,十岁那年,爸爸也撒手人筹,他若是曾经谈起你或这地方,我也没有印象,而甘庶园教会学校里也没人能告诉我有关爸爸的事。”
“那么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怒基质问。
“从麦里南那儿知道的。”
“我就知道。”怒基尖酸的说:“根本就是一群骗子嘛!”
他那一口咬定的语气和满腔的敌意对丹丝来说,无异是在公牛面前舞动结旗,她挺起背脊,用最甜密的音调对他说话。
“而根本就不是,亲爱的怒基表哥,里南在拉哈那见到我画上的署名,于是打听我的事,这才发现我的身份,这是上帝的恩赐,我终于知道亲人的下落,因为我打算到巴黎去,拉哈那又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所以我才会来这儿,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从此以后得照顾我,这屋子气氛不睦,不适合我住。”
怒基呛着。“这人竟然敢批评我们,我受不了啦。”
丹丝怜悯的膘他一眼。“自尊心太强的男人可真烦人。”
怒基暴跳如雷,被亚利猛地挥手制止。“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来找我们?”
丹丝笑了。“哈,当然是为了赏金,如果你马上付钱给麦先生,我就可以分得我那一份,我会很感谢的。”
“你这小贱人,”怒基的咆哮粉碎了丹丝说完话后的静默。“我们不上这种当,姓麦的!”
“你他妈的给我慢着!”洛克叱道:“我和这件事无关!”
丹丝困扰的侧着头。“可是这是安排好了的,我们两人各分一半。”
“亚利攒紧了眉毛。“原来这是你的诡计,姓麦的。”
洛克的面色阻沉得像雷雨。“我就算下地狱,也绝不拿罗家任何东西。”
“可是代理人当然得收酬劳。”丹丝理直气壮的说,洛克的态度令她不解。“你和里南为什么不拿下你们该拿的份?我打算和你们平分的。”
洛克忿忿瞪着丹丝。“罗家一向是拜金主义者,我该知道你也不例外,但休想我在这儿和你一搭一唱,公主。”
丹丝的自尊心有点受伤,她伸手朝华丽的大厅一挥。“可是他们付得起钱呀。”
“那么你尽管拿你的赏金吧,我的责任已了。”洛克大步走向大门,到了门口,他对三人讥笑道:“希望你们相处愉快。”
原本是句祝福的话,听来却像诅咒。麦洛克消失在寒夜里,把丹丝抛下来独自面对两个气呼呼的男人;她压抑着内心的沮丧,她竟然对洛克已产生了依赖心!如果想生存,就万万不能存有此心;她鼓起勇气,挑战的转向爷爷。
“怎么样?”
亚利吃了一惊,怀疑的打量她。“什么怎么样。女孩?”
“你悬赏找你儿子的下落,我已经告诉你了,不是吗?丹丝双手叉腰,一副泼辣的姿势。“你给赏金,或者这只是唬人的?”
“让我把这小骗子给扔到垃圾桶去,她属于那地方,叔叔。”怒基一双肥手张了又握,握了又张。
“我不在乎你们相不相信我是不是吉姆的女儿,”丹丝还嘴道:“问题是,我千里迢迢跑来向你们通报他的下落,甚至带了证物,这比任何水手的道听涂说有力多了,我要求你们信守承诺。”
“要求,嗯?”亚利呵呵的笑了。“我的天,你的确有罗家人的性子。”
“叔叔!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些谎话吧?”怒基不可置信的问。
亚利的视线在丹丝的脸孔和那只银坠子之间来回梭巡,他伸出手,丹丝挺住自己,任他拂开她脸上的咖啡色直发、端祥她的眼睛而没有闪开。
“我相信她。”
“什么——”怒基呛道:“这我必须反对!”
“赏金呢?”丹丝大声的问,压过怒基的喋喋不休。
“好家伙,算你的了。”亚利大笑答道:‘’坚持的女生意人,不是吗?这点我喜欢。”
“否则我怎么有办法到巴黎?”她耸耸肩。“一个孤零零的女人不拼命的话是活不下去的。”
“你不再孤零零了。”亚利郑重说道。,
“哦。”丹丝咽了咽,别开视线。“这我没想到。”
“她当然没想到,”怒基带着浓浓的讥意道,从口袋掏出手帕拭着出汗的眉间。“我敢打赌她也没想到她会成为麻塞诸塞数一数二的富有家族的一员。”
“我只想拿到我该拿的赏金,然后就要买船票到欧洲去了,我对你没有威胁性。”丹丝再次说道。
“胡说,你别以为我会这么快就让你溜掉,”亚利手抚着他的白胡子道:“我是个老头子了,又病又倦,咱们得彼此多了解了解,我想知道的事好多好多。”
“我们最好给她一笔钱,尽早打发她走。”怒基阴沉的说。
亚利狠狠瞪他侄子一眼。“你太担心自己的好处,根本对这个奇迹漠不关心!你不过是我表亲的儿子,我拉拨了你这么多年,而现在来的是我儿子吉姆的孩子!”
怒基挺起身子,把颈子缩入上好的领带里。“叔叔,您千万得谅解,我既是您的亲人,又是您生意上的助手,我得尽到我的责任,让您知道接纳这个……这个女人是不当的做法。”
“我或许已渐渐把罗氏公司的大权交给你,但我可不容许我的判断能力受到质疑,”亚利的口气极其严厉。怒基涨红的脸霎时变白。“这件事还有疑问待解,包括姓麦的怎么会扯了进来,丹丝留下来。”
“哦!不。我没办法。”丹丝叫道,又感到惊慌,刚得到的自由来得不易,不能随意放手。
“你有别的落脚处吗?”
“没——没有,不过如果你先把我的钱付给我,我可以找个地方——”
“别开玩笑,你得待在这儿,这是你的家,你现在属于这里了。”
“把她留在家里有失允当,而且可能有危险,”怒基反对,撒着嘴往衣衫褴楼的她上下瞄了瞄。“我们少说也得锁住钱箱才行。”
“你这只自以为了不起的猪!”,丹丝对怒基怒目以视,决定好好以和他作对为乐,她会像只跳蚤,小而毒,且难以驱除。“如果我爷爷要我留在他家,你算老几能反对他?”
“可不是!”亚利对着怒基狼狈的神情大笑。他挽住丹丝,带着她往楼梯走,没有发觉她身子变僵。“来吧,女孩,我有成千个问题,但我们得先让梅姬送你到房间梳洗,而我呢,好去打发我的客人。”
“哦,不,请别这么费事。”亚利的热切把丹丝吓着。
“好像我在乎这些烦人鬼似的!”他嗤道:“等我告诉他们我今晚在家门口发现了什么奖赏之后,他们就会了解的。现在你照我的话去做。‘
在他的坚持下,丹丝只好点头,如释重负的感到昏眩和轻颤。一切都将变得顺利!她安全了,而且被亚利所接纳——巴黎已飓尺不远。诺密这位和善可亲的法国人,是他把画笔交给一个因歧异而被排斥在两种文化之外的女孩,是他把到巴黎艺术殿堂习画的梦想植入她的脑里的,是他唯一做了她的朋友。
“谢谢你,先生,你太好了。”
老人在楼梯上顿住,嗓音变得浊重的奇怪。“好?这城里没几个会同意你这个说法,不过话来,我以前一直没有过孙女。在你还不习惯喊我爷爷之前,叫我亚利吧。”
“好的……亚利。
“丹丝。”他冥思道:“你甚至有个正式的波士顿人的名字。”
“在拉哈那他们叫我莉莉。”
“你希望在这儿也被叫做莉莉?”
她僵了僵。“不,不要!这名字让我想到不愉快的日子。”
“什么不愉快的日子,亲爱的?”
她勉强挤出笑声。“孩提的回忆罢了,我生病发烧那段期间,无法像一般正常孩子一样玩耍作息,因此和小朋友疏远了,他们后来故意喊我‘疯子莉莉’来作弄我。”
亚利思考了片刻,摇头道:“那么我们就不用莉莉这名字,我们喊你丹丝,正式的波士顿闺名,”他回头瞄瞄侄子。“怒基,派人去替丹丝调些衣服回来,不能让我孙女穿得像孤儿。”
怒基恨恨的撒嘴,但点了头。“是,叔父。”
“他其实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怒基,”他们上楼时,亚利低声对丹丝道:“他会适应过来的。”
“我想我多少教人震惊,”丹丝以懊悔的语气道:“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你的口气和你爸爸一样,”亚利老皱的手用力握握丹丝,他没察觉她差点要扭开身子。“不必担心,你现在到家了。”
丹丝渴望相信他的安慰,可是这些话仿佛陈腔滥调般在她耳里回响,她知道她不可能再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了,那太危险了。
一个杀人凶手是注定亡命天涯的。
初晓时分,丹丝在噩梦中醒来,她不顾寒冷,掀被下床,踉跄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身上只穿着一件昨晚借来的法兰绒睡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直到心跳恢复平静,两鬓的汗水也冷却下来。
波士顿的清晨,远近一片雪茫茫,看着看着,丹丝觉得她好似又回到海上,攀然涌现一种要沉没的感觉,她喘着气,抓了一把窗台上的积雪,敷在脸上,除去那可怕的幻象。她把窗户关了,回到温暖的床上。
怪事,她在四面环海的环境里住了一辈子,却始终对海怀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恐惧感,道理何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原因或许深埋在她脑子某个模糊朦胧的地方吧,那地方藏了许许多多的疑问,但没有解答,从她十岁发烧几乎病死那时起便是如此了。
仿佛有只手从她心版上抹去了她生命中的记忆,很多事她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她记得父亲的名字,却忘了他的长相;她识字,却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学来的;原本熟悉的玩伴成了陌生人,他们讨厌她的与众不同,总是故意欺负她。
疯子莉莉。
他们是这么叫她的,她被搞胡涂,出了差错或是挫折气愤的时候,他们就喊她疯子,存心刺激她。收养她的西伦叔叔——一个信教极为虔诚的人,总说她中了邪,每当她撒谎骗人的时候,他就像普天下的好父母一样处罚她,可是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她继续胡说八道,相反的,徒然使得她编造出更高明的谎话。
因为完全失去了过去的一切记忆,是远比最严厉的处罚还要可怕的。
幸好她总算逃出来了。
她靠在玫瑰木的床头板上,把被子拉到身上,双手上下抚摩冰冷的两臂,她已经摸不到手臂上的伤痕了,肉体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但她的心却仍然如当初里南的船员在那可怕的一夜,把她从码头捞上岸一样,赤裸裸、血淋淋,而且伤痕累累。
友善的船长与她谈话,提到她的画和大洋彼岸一处安全并且会接纳她的地方,走投无路的她立刻相信了他。里南对她照顾有加,但她仍然不敢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坦白告诉他。_
丹丝发抖的把脸埋入手心,企图阻断在脑中不断上演的一幕幕……
木造十字架,高举的鞭子,无休无止的痛苦、迷乱、折磨,以及姜花遍野的情景,然后是她视如生命、珍爱万分的画作惨遭撕毁,紧接着又是一场处罚,终于她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怒而反弹,那厚重的大贝壳沾满了血……
汝等不可杀戮。
她已经破了戒律,但就算要因此而下地狱,就算命丧在她手下的是神抵之子,她也毫不后悔。
这便是丹丝之所以接受里南的建议,远渡重洋的前来寻找她素来谋面的爷爷的理由。丹丝伸手握住胸前的银坠子,她是罗丹丝,她有证据,波士顿不必知道里南是将她父亲的名姓与赏金联想在一起的人,为了二万五千元的赏金再加上巴黎的崭新人生,她可以对亚利编出各式各样的话,毕竟,她擅长的便是说谎,如果能将疯子莉莉和罗丹丝永远埋葬,她不在乎在已经污秽的灵魂上再加几道污渍。
有人轻轻敲了敲房门,梅姬探头人内。“早呀,小姐。”
女仆端盘进来,巧克力的芳香立刻洋溢室内。“谢谢你,呃——”
“我叫梅姬。”她把巧克力送到丹丝面前。“三年前才刚从爱尔兰移民过来,马上在罗先生家找到这份好差事,他真是个好人,等我存够了钱,很快就可以把我弟弟接过来,只要祷告,上帝一定会让人如愿以偿的。”
一听此话,丹丝抿抿唇,它会让梅姬这种好人如愿以偿,但不会眷顾像她这种罪人的,不过寒冬清早的一杯热巧克力依然值得人感恩。
“谢谢你昨晚的帮忙和借我睡衣。”丹丝把空杯子放下。
“不客气,小姐,哦,我倒想起来啦!”梅姬突然匆匆而去,片刻后捧了一大叠纸包的新衣回来。“亚利先生要你着装之后,下楼和他共进早餐,他就要到帐房去了。”
“帐房?”丹丝溜下床,开始拆新装。
“是的,罗氏公司是新英格兰最大的商号,你不知道你爷爷——”梅姬及时把嘴捂住,不敢像在仆舍中和同事那样说长道短。
“我不知道.”丹丝叹道:‘哦也是——移民,从太平洋来的,这里的一切我一无所知,就像你拿来的这些东西一样。”
她把一件缀着蕾丝和缎带的小东西高高拎起。
“哦,小姐,”梅姬咯咯尖笑。“那是你的底衣!”
“比我想像的还糟。”她又挑了一件怪东西起来,瞄着梅姬看。
“束腹,小姐。”
丹丝又叹气了,她一点也不知道如何当个负责的孙女!她越早离开这儿越好。“你最好喊我丹丝。”
梅姬吓了一跳。“哦,这可使不得,小姐——”
“这样会好得多,”丹丝把所有底衣抄起,扔向女仆。“你得把我打扮成标准的波士顿淑女——至少今天,这工作似乎不容易!”
“你说你早餐要吃什么?”
丹丝望着闪亮的桃心木餐桌对面的祖父,重复道:“苹果派。”
“我们波士顿早餐都吃燕麦粥。”坐在另一边的怒基“啪”一声把早报合上。
“哦,是这样呀,”穿着一身重重叠叠衣服的丹丝不自在的挪挪身。“为什么?”
“为什么?”怒基眨眼。
他那副样子真像猫头鹰,丹丝心想,小心梳向两鬓的头发往外翘,和猫头鹰差不了多少。她知道表兄是个好面子的人,不想再惹是生非,故压抑下笑意,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是的,为什么?”
“因为燕麦粥有益健康,而且……反正我们一向就是这么吃的。”
“怒基的生活习惯一成不变,”亚利插嘴道:“可是相当能干,因为如此,我才好放心退休。”
“谢谢你,叔叔。”
“不过他也由于个性保守,难以接受转变。”亚利朝丹丝的方向努努嘴说道。
怒基的视线触及丹丝胸前的银坠子,他如哽在喉似的猛咽了一口。“呢,是的,我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丹丝表妹,我并不是不欢迎你回到我们家。”
“哦,谢谢你,怒基表哥,”虽然丹丝知道怒基的一番话多半是出于亚利的压力,可是她却十分乐意和他和平共处,她伸手碰碰怒基的手。“希望我们不止是表兄妹,还能是朋友。”
“哦,咱们家的女孩是个甜姐儿,”亚利赞许的说:“说得好,亲爱的。经过一夜休息,你瞧她是不是容光焕发,怒基?”
“是的……目前是。”怒基有点勉强的回答道。
丹丝下意识的抚摸她盘发的缎带。“我可以跟您到帐房吗?”她对爷爷道。
亚利小心搁下咖啡杯。“‘想拿你的赏金吗?
丹丝笑了笑。“如果你的钱是放在帐房的话。”
亚利大笑。“不,我们多半把钱存放在银行,我建议你也这么做。”
“我很乐意这么做,亚利,希望我们尽快把这恼人的赏金问题搞好,我想今天就去订船票。”
老人满是纹路的脸孔绷紧,但口气却有几分难过。“你这么急着想离开我们?”
“不,当然不是。”
亚利咳了咳,别有意味的看她。“我最近一年身子不太好,肺有病。”
“受到震惊,他的毛病又发作了。“怒基说。
“哦,我的天,”丹丝四下张望,良心不安的回避这个明显的陷井。“那么我更得要越早离开越好,让你的生活恢复正常。”
“正好相反,女孩,”亚利赶紧说:“这栋死气沉沉的宅子有了你之后,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王老五对王老五的日子太无聊了,你一出现,就让我觉得我年轻了二十岁。”
“你真好,可是——”
“我的朋友们都急着想见你,你一定厌倦旅行了,趁此机会休息休息,养精蓄锐以应付你的大冒险,岂不快哉?”
“这很合理,可是亚利,我非得——”
“我们也有画廊,”他见她顿了顿,脸上出现一抹兴趣。“画廊、舞厅、晚会,我们全有,我非常乐意带你去—一见识咱们城里各式各样的活动,”亚利兴冲冲的拍了桌面一下,桌上的水晶器皿嘎嘎响。“女孩,这一定非常有意思!
“真的,亚利,我认为这不恰当。”丹丝有些慌张的说,她可不想引来注目。
“胡说!”亚利嚷道:“你是罗家人,咱们世居波士顿,你在这几是有一席之地的。”
这点子让怒基面色发白。“先生。丹丝欠缺——呃,磨练,如此她在社交场合会十分不自在的。”
“所以女侍和演说课才会应运而生,”亚利抬抬手,挥去反对。“崔莫街也有个外国老师专教人跳舞。”
“亚利!拜托,我不习惯这样露脸,”丹丝以笑容掩饰她内心的惊慌。“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您了解我有多心急实现我到巴黎习画的计划,如果今天上午您能到银行跑一趟——”
“丹丝,”怒基喝叱道:“就算是一个像你这样初出茅庐的人,也该知道一时之间要调这么大一笔钱并不容易。”
她不肯定的啃着大拇指。“哦,我没想到……你们会先付清麦洛克的那份吧?”
怒基沉下脸来。“所谓的‘铁汉’吗?门儿都没有!我们什么也不欠他!”
“你不欠他,但我欠他,”丹丝平静的说,里南救了她一命,若非他伸出援手,她不是被吊死就是遭到更悲惨的下场,她欠他及他那个英俊固执的哥哥一份恩情,可惜的是她无法解释这么多。“如果一时没那么多钱,那么我坚持他的那一份先付,这样才公道。”
她重复昨晚对洛克所说的话,怒基厌恶的扔下报纸,喃喃诅咒,丹丝不解的侧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变罗两家会这样势如水火?”
“商场上的思怨,”亚利的脸孔倏地变得僵硬。“麦诺奇和我曾是合伙人,但也各自有其他生意,我的事业越做越顺利,而他却老是异想天开,现在他儿子把老子的失败归咎到我头上,我成了代罪羔羊,这一切都和你没有牵连。”
“有的。”丹丝不同意。
“算了,我今天就付给麦洛克赏金,但你得答应我留下来陪你老爷爷一段时间。”
丹丝向麦家报恩之心和自身的需要交战着。她应该立刻动身,离开此地,免得把灾殃带到这老人头上,可是亚利毕竟是她的亲人,她是他儿子留下的唯一骨肉,给他一些他所需要的慰藉真的就这么不该吗?
“你今天就付钱给麦洛克吗?”
“派专人送达,”亚利允诺。‘而你今年春天就可以到巴黎。”
丹丝不稳的吸口气,怀疑她是不是铸下大错。“好,亚利。”
“太好了!”事情如他的心意敲定后,老人心情大开。“梅姬到底把我的早餐端到哪儿去了?”
说人人到,梅姬捧了一只大餐盘匆匆而来,在每人面前各摆上一碗燕麦粥。怒基狠狠的甩开餐巾;满脸不悦之色。
丹丝很高兴她欠麦家兄弟的恩情得以偿清,如释重负之下,也注意到了早点。她把两根手指插入那碗灰糊糊的粥里,然后舀了一口到嘴里,抬头一看,发现三对眼睛惊骇的瞪着她。
丹丝咽下口里的食物,甜甜手指,尴尬笑道:“味道有点像山芋,不是吗?”
“山芋?”怒基应道:“这可不是你们那些野食,这是道地的北方燕麦粥!”
丹丝打了个哆嗦,看样子她是无论如何也当不了波士顿淑女了,不过,她可不会因为几个人的侧目而吓退。
“不是山芋?真奇怪,”她用手指在餐巾上抹了抹。“如果你把它搁上一星期再吃,味道就更像了。”
怒基一副就要吐出来的模样,亚利放声大笑,梅姬则在一旁偷晒。
“亲爱的,你说的对极了,”亚利把碗推开。“女孩,我有预感你会在这座古城掀起一阵风潮。”
丹丝笑了笑,遮掩她的焦虑不安。“这会是个有趣的尝试。”
“一定是,”亚利的笑容扩大。“为了你的开始,梅姬,给我们三人各来一份苹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