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将亮未亮,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的两道人影,以平均的跨步速度,在山间小路慢慢地奔跑。
规律交换的气息,配合着脚步的节奏,以及尚未完全偃息的虫蛙呜叫声,形成一股令人安心的氛围。
两人之间总是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说是习惯,不如说是两人小心翼翼竭力保持的默契。
今天姜明站在她房门口不断地敲门,敲到她受不了而开门,成功地将她给挖起来。喂她吃了一些早餐后,便拉着不情不愿的她出门运动去。
虽然他强迫她出来慢跑,一路上,他却酷着一张脸,沉默地跑在前头,像是怕打扰了她的思绪。
望着前面强壮汗湿的宽背,杜艾翡突然发现,当她在慢跑时,脑中几乎什么都不想,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背,努力地跟上他的步伐与速度。
他的方向,就是她的方向。
她可以安心地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不用担心面临任何危险和迷惘。
有危险,他会帮她挡;有迷惘,他会领着她走。
他那宽广的背,曾经背过她两次。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力气好大,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背负起她全身的重量。不管离家有多远,他照样能一步一步地背着她一道回去。
他虽然经常酷着一张脸,看起来有些难以亲近,说话也不够温柔,甚至老爱「小土匪、小土匪」地故意叫她,叫到她生气了为止。
可其实,他的心肠软得不得了。
当初,就是因为他的心软,她才能免去餐风露宿的遭遇,甚至进入「闲居」里觅得一个安身之处。
真奇怪……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将他了解得这么透彻?
不知不觉,她慢下了脚步,最后停住,忘了要前进。
敏锐的姜明像是后脑长了眼睛,竟然立即停下来,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她。
「翡翡,怎么了?」
看吧,他怎么会丢下她一个人呢?
因为他把她放进了心底最重要的位置。
那么她呢?
她把他放在心里的哪个位置?
「我……没事……」她想对他笑,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怎么发现得这么慢?
她的心里,早就被他填得满满的了……
「妳是不是不舒服?脚抽筋吗?还是晕眩想吐?」他紧张地扶住她,嘴里忙着问东问西。
「我的个性很差劲,任性又霸道,说话也不温柔,哪一点值得让你喜欢我?」她抬头问他。
姜明低头看她,眼神异常深邃。
她觉得自己快被他深不见底的黑眸给吸进去。
「相信我,妳非常的有魅力,虽然看起来活泼,其实脆弱得要命,是个让人想要尽力给妳幸福的女孩。」
她想哭,也想笑,灵魂因为他的话,引起一阵阵颤栗。
迷迷蒙蒙、没有任何声音的四周,构筑成一张让人无法逃脱的网。
他缓缓低下头,她双腿虚软无力,任凭他的唇渐渐靠近她。
她轻轻闭上限,眼睑因紧张而微微震颤,对于两人的亲密接近,她完全不想抗拒。
当他的唇触碰到她时,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找到了生命的方向……
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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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居之花」杜艾翡,彷佛一株逐渐失去水分与养分的憔悴花朵,微笑越来越少、精神越来越差,沉默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常常有人看到杜艾翡会在空闲的时候,站在窗边眺望远方的山头,像抹没有生命目标的游魂,表情忧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板姜明则是从早到晚酷着一张脸不说话,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笑容,早已在他的脸上消声匿迹,整个人显得极端深沉。
最近在他身上虽然增加了一种以前从没出现过的表情,但老是看到一头叹气的熊皱着眉走来走去的,每个人的心情也都难免跟着灰暗了起来,这种表情还不如不要增加的好。
两人之间的暧昧互动,也都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杜艾翡发呆的时间有多长,姜明在她背后凝视她的时间就有多长。
大家都在猜测,他们两人之间是否正在滋长着某种情愫?
但是,两人的交集,却又诡异飘忽得让人摸不着头绪。
好象有那么点回事,又好象是大家想太多了。
想开口向本人求证,但是两个人这一阵子都阴阳怪气的,没人敢踩地雷,因此搞得好奇心无法满足的众人都开始心浮气躁了起来。
总而言之,「闲居」进入了开业以来第一次的严寒冰原期。
「唉,真是冰到最高点,心中有冰冰。」
在「闲居」工作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提声唉叹。
「闲居」的营业状况,开始进入淡季。
由于住宿的客人减少一大半,每项工作几乎很快就做完了,所以众人清闲得可以捉蚊子互咬,全都变得懒洋洋的。
「老板,快递!」
一个年轻人抱着一大包厚厚的牛皮纸袋,送到书房来。
姜明抬头,一看到纸袋角落的眼熟花纹,马上头痛地揉额头。
「搞什么?都说了不要烦我,还用快递寄了一大叠过来?」
姜明怒气冲冲地抓起纸袋,拿起电话飞快地按了一组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非常粗鲁地问候人家妈妈。
「去你妈的!公司没有我会倒是不是?你们可以判断的事,自己处理就好,干么全都寄到我这里来?我又不是没把决定权下放给你们……呃……呃……奶、奶奶?怎么是您?!」
姜明没想到会问候到了自己亲奶奶的妈妈,突然胀红了脸,还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奶奶,我现在分不开身回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是,我知道我是姜家长子,可是我──是、是,我知道……」
他脸色难看,起先还试图说话,到最后,只能乖乖回答「是、是、是」。
听到最后,他颓然地趴在桌子上,头痛万分地听着奶奶冗长得让他毫无插嘴余地的训话。
怎么那么倒霉,竟然会被奶奶逮个正着?
他将电话拿到眼前瞪视着。
无声地叹口气,再无奈地把电话贴回耳旁,嘴里温驯地继续应答。
「……好的,我下礼拜就回去……没有,我没忘记身为姜家长子的责任……是、是……」
又被训了将近二十分钟后,幸好太后祖奶奶的吃药时间到了,他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特助不断催促她的声音,之后她才不甘不愿地将电话转给他的专属特助接听。
『喂,大少爷。』
「盛南极!亏我们是多年好友,你还是我的专属特助,你竟然出卖我,告诉了奶奶我不在公司坐镇的事?」他咬牙问道。
『大少爷,你不先感激我帮你解围,催皇太后放下电话去吃药,反而要跟我兴师问罪呀?』电话那头的特助凉凉地回话。
「你怎么不替我编个理由,先帮我挡一挡?」姜明低吼。
『皇太后亲自驾到,钦点要找你,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根本就不在公司里,还需要我来多嘴告状,说你不在公司坐镇,顺便把一大堆应该是你负责的事全丢到我头上来吗?』电话里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从语气上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愧疚心虚。
「算你狠!」姜明喃喃骂道。
『上次我就已经警告过你,皇太后随时会回来巡视,谁叫你不放在心上,待不到两天就跑回山上去了。』
「山上有些事,我必须回来处理。」
姜明听到对方在电话中轻哼一声,脸色霎时黑了一半。
「算了。你先帮我安抚奶奶,告诉她说,我下个礼拜就回去了。」
『好的。我希望你真的能回来一趟,我哥那边发生了一些事情,需要我比预定的日子提前回去,帮忙他处理公司事务。』
「你哥那边有什么事?」
『由他监护的两个女孩,前些日子好象吵了一架,结果大的那个离家出走,目前失踪,小的那个则是天天哭。他不但要四处找人,还得安抚一个有些神经质的泪娃娃,搞得他人仰马翻。』
「盛北极当他的食品王国总裁当得好好的,怎么开始当起保母了?」姜明怀疑地挑了挑眉。
『他当保母已经当了好几年,还当上瘾了咧!』盛南极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怎么从没听他说过?」姜明感兴趣地问道。
『他对他那两个小女孩非常保护,所以很少主动跟人谈起。』
「那两个女孩年纪很小吗?」
『其实两个女孩都已经成年了,他也不用再担任监护人,但是他的责任心太重,仍然以女孩们的父兄身分自居,所以天天为女孩们的事情操心,忙得很咧!』
从电话中,听得出盛南极对哥哥的行为挺无奈的。
不知怎的,姜明突然想起杜艾翡的身世。
她曾说过,她父母双亡,跟双胞胎妹妹相依为命,还曾有个啰嗉的监护人。
她还说,她跟妹妹吵了一架,所以跑来山上……
突然,他对自己嘲弄一笑。
天底下没那么巧的事吧?他太敏感了。
可是,盛南极的哥哥盛北极,也是龟毛出了名的……
姜明瞪着话筒,眉头越皱越紧。
『我要挂电话了,等一下要代你出席主管会议。』他故意加重了「代」字。
「我知道了啦,我很快就回去。还有,你也即将要回去你们盛家的公司执掌重职,赶快找个时问跟我的新特助交接一下。」
『姜、大、少、爷~~我跟新来的特助早就已经交接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只等你回来盖大印,所有的人事异动就可以马上生效了。』
盛南极在电话里再一次嘲弄地回答。
「好啦,我尽早回去就是了。」他没好气地说。
挂掉电话后,姜明迅速地在脑中规划思考,当他不在的时候,「闲居」的营运要如何正常维持?又该交给何人管理才适当?
忽然,门上响起两声轻叩声。
「请进。」
门板轻轻打开,一颗小脑袋从门后探出头来。
「小土匪?!有什么事?」
他咧嘴而笑。
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他,他的心激动地跳跃了一下。
杜艾翡面露犹豫地走了进来。
「大叔……呃……老板……呃……」一时之间,她忽然不确定要如何唤他。
「我叫姜明。」他叹口气。
「姜……姜明大叔……」
「我没要妳在我的名字后面接上『大叔』两个字,而且我并不比妳老多少。」他的表情十分受伤。
「噢,抱歉。」她咬唇道歉。
「妳再叫我大叔的话,会让我有种变态老头想染指幼苗的错觉。妳知道的,我想要跟妳在一起。」他说话非常的直接。
「姜、姜明。」她低着头唤道,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上次把所有的话全都讲开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部分变得清明,可两人之间的情意,有些部分却变得复杂。
他对她的情意很直接,但她对感情的态度却无法放开,因此两人之间就这么形成一种痛苦的拔河状态。
他前进一步,她就后退一步,他一见她后退,就会更加扯紧她,不准她远离,结果反而让她更加想逃跑。
「找我有什么事?」
「我……我想回家一趟。」
「那正好,我也要下山去,可以顺路载妳。」
她无言地摇摇头。
姜明敏感地察觉她极端退缩的态度。
「妳的摇头……是什么意思?」他微微瞇起眼。
「我想一个人离开,好好地想一想。待在这里,我的心好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疲倦地闭上限,重重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妳不想再跟我有所联络?」
「只是暂时的。」
「暂时的?期限是多久?」
姜明嗓音低沉地问道,对于她的态度,他的眼眸显露出非常的不信任。
果然,她咬着唇,迟迟说不出一个期限。
「姜明,你要我给你时间,你也该给我时间好好想一想。」
「妳为什么退缩?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多给我一点时间扭转妳无谓的悲观想法?」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说过那些恶毒的话,是一种诅咒。而我脑海中这些折磨人的念头,都是我所应得的惩罚,这辈子永远也摆脱不掉。」
他的心倏地一冷。
这一阵子,他是否给了她过多的思考空间,不但没有帮助她从牛角尖里跳脱出来,反而让她钻得更深、离他更远?
她悲观而绝望的想法,未曾被他动摇过,这种体认让他灰了心。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却一直避开视线不看他。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
「算了,随便妳。」
他面无表情,语气冷冷的,就连一向直接坦白的眼神,也降至冰点。
她忽地转过头看他,脸色有些发白。
「妳既然甘愿被鬼魂绑住,我怎么可能从一个鬼魂的手里抢走妳?要走就走,我不留妳。」
她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重重击下,有些无法呼吸,眼眸中也瞬间聚积了受伤的泪水。
「我……」她哽咽得说不出话。
他就这样轻易地让她走?
他为什么不留她?
她用力地眨眨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她自己坚持要离开,怎么会被他冰冷的道别态度所伤呢?
姜明冷然的注视让她一时之间无法承受,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
「那……那我走了……」她低声对他说道。
他用沉默响应她的道别。
她缓缓转过头,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一步一步地走出他的视线之外。
忽然间,她想到了阿翰当年转头离开时,她决绝无情地要他别回来的景象。
当时,阿翰的心是不是就像她现在这样,痛得想要死掉?
明明自认离开对方的理由很正当、很充分,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但是对方却完全没有挽留的尝试时,心所受到的伤害,竟然是碎裂得这么厉害。
原来,她曾经这么残忍地对待阿翰,难怪上天要给她这么重的处罚……
她抬手抹掉泪水,告诉自己没有资格哭泣。她种下的因,现在就要老老实实地还。
吸了吸鼻子,她突然回头,对他挤出笑容。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只是离开一下下而已,过一阵子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她对他解释。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回头说这些话,明显地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间变得复杂,眼眸中也充满了不确定。
当他正要开口说话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老板、老板!不好了──」
几个人慌忙地跑来找他。
「什么事?」
「村长要我来通知你,有一支登山队伍在通过吊桥的时候,吊桥忽然断裂,听说有好几个人摔到溪底,情况很严重,现在村子里的人正在组织搜救队,村长希望你能一起上山帮忙!」
「我们快走!」
姜明一听,脸色一变,急急地就要奔出书房。
杜艾翡几乎不太能消化刚听见的消息。
山里发生山难?姜明也要入山?
「姜明!」她忽然出声喊住他。
他停下来转身看她。
「你……你要参加搜救队?」她惊慌地问他。
「对。」
「我……我……」她的泪水再度涌出,两手因慌乱不安而开始颤抖。
原本还在气她的冥顽不灵,可看她满眼的担忧,姜明冷硬的表情终究还是软化了下来。
「妳想什么时候走,我不会阻挠妳。但是妳要遵守约定,记得回来找我。」
话说完,他不等她的回答,便头也不回地奔出书房,去和村中的搜救队会合。
他要入山、他要入山……
杜艾翡浑身冰凉,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心头忽地涌上浓浓的不安。
「不会的……不会历史重演的……他会回来,他会平安回来的……」
她浑身发抖,不停地安抚自己别胡思乱想。
「阿翰……求你保佑他……求求你……我爱他……我爱他……求你帮我保佑他……」
最后,她还是捂着脸,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