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泊
欢多少少,
歌长短,酒浅深。
而今已不如昔,
后定不如今。
闹处直需行乐,
良夜更教秉烛,
高会情分阴。
白发短如许,
黄菊倩谁簪。
太阳下山了,残霞照著这依傍峻岭的小镇。采眉看到那高低不平的土路,瓦石剥落的房舍,就明白不会有可以让自己好好梳洗、清理乾净的客栈了。
他们由富阳往西行,已数不清过了多少天,只知道路程愈来愈颠簸。或许是不想引人注意,怀川总刻意避开都通大邑,专挑偏僻的地方走,於是也错过了比较像样的驿站和旅舍。
因为采眉,行程已迟缓许多,但对她这样从未经历江湖的官家小姐而言,仍是辛苦。尽管在竹塘的三年已磨去她很多的娇气,然而,穷山恶水的飘泊,若无坚强的意志力,一般人也难吃得消。
没错!她是从不曾抱怨过,再苦再累,也咬紧牙关的忍下来,比如她的一双脚,有时因为路险,无马无车可坐,必须用走的,才第一次,脚上就起了水泡,然後破了再长,长了再破,仿佛又回到幼时缠足那血肉模糊的情况。
而足底乃女人私事,她自然不好对怀川说。幸好过了江西省界後,他们一直骑马,双脚不必再受压迫,虽仍有阵阵椎心之痛,也能勉强忍受。
他们停在一楝门口直竖著栏杆的客店前,怀川很快的下马系绳。采眉望著地,吞吞口水,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的下来,脚才一碰地,一股尖锐的刺痛穿心而过,令她的眉忍不住蹙起。
「你还好吧?」怀川忧心的问。
「我很好。」她不愿显示出自己的软弱。
可才没走几步,猛地跟跄,整个人斜倾,若非怀川扶住她,她铁会跌得很难看。
采眉努力的要站直身子,同时拉拢衫裙,怀川的手也立即放开。他们这一路上很少交谈,相处得就如一个耿直的兄弟和一个贞烈的寡嫂,她虽觉得可笑,但他要假装,她也乐意配合。
她曾想过要揭掉狄岸那虚伪的面具,但如此一来,她成了妻子的名分,他有可能变脸,然後用丈夫的威权逼她回南京,到时她连威胁要出家为尼都行不通了。
所以,她宁可当寡嫂,还得到一点自由和尊重,让采眉在固有的父叔、兄弟及丈夫的礼教框框外,体认到另一种从不知道的男女相处方式。
怎麽形容呢?有情恰似无情吧!
像此刻,她忍痛走向房间,感觉到怀川在她身後的视线,内心不禁泛起战栗,是一种无法陈述的愉悦滋味。
若在从前,她一定会又羞又恼,为著男女之防,整日如惊弓之鸟,陷入无数的挣扎和矛盾中,简直要令她崩溃。
现在了解他的真实身分,心态完全改变,一下子海阔天空,人不自觉的放开,偶尔还会去招惹怀川,反而轮到他不自在了。
采眉的唇边浮起一朵浅笑,暂时忘了脚上的痛苦。直到坐上那叽嘎作响的竹床,折磨人的尖锐疼痛才又回来。
她迫不及待地脱下木底鞋,再来是绣鞋,那缠足的布真的又染了斑斑血迹。
突然有敲门声传来,怀川在门外说:「呃……我已经叫好饭菜,可以下楼吃了。
又要下楼?她忙说:「我很累,想休息,你自己吃吧!」
听他不吭声,大概是接受她的理由了,所以,采眉继续低头解开白布,一层又一层的,那弓得秀气适中的脚上,有新旧泡和磨擦伤,状况不好也不坏,只可惜了原本白皙滑腻的肌肤。
她惯例以巾布细心擦拭,至少感觉乾净清爽些。虽然有一点自怜,但在富阳冲动地随怀川出走後,曾有的种种疑虑回到脑海,然而,她却不曾後悔过。
在离开前,她写了一封信禀告南京的爹娘,说她自愿在竹塘守丧三年,再由夏万亲自送函。这样的欺骗虽说不好,但若揭开真相,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你真不怕南京的家人发现吗?」怀川那时不以为然的问。
「本来我二姊在杭州,是要有些顾忌的。」采眉说:「但她在年初已随我姊夫回北京,而我娘家暂时不会有人来看我,你不用担心会背上一个诱拐的罪名。」
「什麽诱拐罪名?根本是你赖上我的!」他冷哼一声说。
采眉为这段对话笑了许久。
嗯!当个没有忌讳、责任及束缚的女人,想做什麽就做、想说什麽就说,真的很快乐,但是,这种福能享一辈子吗?
她躺著,把已不再疼痛的双脚伸直。
蓦地,又有敲门声传来,同样是怀川的声音,「呃……夏万人已到,你或许想见见他。」
采眉心里著急著,胡乱整理衣装、套上绣鞋,速速地打开门。
夏万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恭敬的向她请安,并说孟家一切平安。
采眉忍著脚上的不适问:「老爷和夫人相信你的说词吗?」
「相信。」夏万回答,「孟老爷还特别夸赞三姑娘的孝心,孟夫人也掉了些眼泪。」
采眉听了心酸,刹那间觉得自己好惭愧,有负老人家的一片苦心。这都是怀川害的!她没好气的瞪了怀川一眼,然而,他却只看著木板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谢过夏万,把门关上,四周简陋的房舍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她有舒服的日子不过,为何要随著仍不肯承认是她丈夫的怀川吃苦又受累呢, 她愣愣地坐著,门意外地又响了两声,但这回怀川不等她应答就走进来,手上还拿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你要做什麽?」她赶忙将脚收进裙子底。
「你的脚流血了,为何不说呢?」他的眼睛看向并没有完全遮住的缠脚布。
采眉的脸顿时通红,从缠脚的第一天起,母亲就三令五申的叮咛,这缠布是女人的私密,不许任何男人看,除了丈夫。
呀!她羞什麽?怀川是丈夫……但此时他是狄岸……心里挣扎著,她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著实尴尬极了。
怀川的表情不比她自然,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哪根筋错了,竟任感情泛滥,带她进入危险的江西?而看她因暑热而香汗淋漓的脸,在荒原中寸步难行的模样,都在在让他怀疑他是否是自找麻烦?
他有好几次想改变主意送她回南京,但莫名的不舍让他带著她一镇又一镇的往前走。方才无意间撞见那染血的缠布时,心还猛地痛了一下,她这倔得教人生气的女人呵!
「我的脚与你无关。」采眉结巴的说。
「怎麽无关?等你残废了,不但报不了仇,还会成为我们的累赘。」他的情绪仍未平复,「你必须抹药。」
「我才不是残废,更不要用你的药!」采眉痛恨他的用词,极不友善地说:「请你出去!」
她的凶悍又比以前的冷漠更刺激他的男性本能,她好歹是他的妻子……或许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恶意吧!他身子一低,便捉住她的右足,绣鞋落下,是盈盈一握的秀丽。
采眉惊呆了,心慌的叫著,「狄岸,你好放肆,我……我是你死去好友怀川的妻子,你竟……竟敢无礼?!」
她愈骂,他就捉得愈紧,并将瓷瓶内的青色药油涂在伤处。他的触摸如此热,药油如此凉,伤口如此痛,形成极奇怪敏锐的感觉,几乎令她无法呼吸,话已说不出,只有指甲扣在竹床里,几近折裂。
那不可思议的柔嫩感让怀川忘魂失魄,一遍遍的轻抚,直到采眉踢开他的手说:「够了没有?」
他冷静地站起来,「出门在外,我们都是自己当大夫,有时甚至顾不得男女之别,你若不存邪念,就没有邪念,而你是怀川的妻子,一直都是如此。」
瞧他还振振有辞?若他不是怀川,她不是一刀杀死他,就是一头撞死自己了!游戏玩到这种地步,也太过头了吧!
他离去後,采眉兀自激动著,不但脸蛋排红,连手脚肌肤也呈现一片霞色。人人都说怀川忠义可嘉、正直无比,但他也轻浮、讨厌得可以,怎麽就没有人告诉她呢?
渐渐地,她觉得通体凉净,唯有双足上仍留著他的感觉,久久不散。然後,愤怒消失,内心有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她那次梦见狄岸的消魂悠荡……
在采眉的教养里,夫妻为五常之一,是严肃的伦理,请相敬如宾和举案齐眉,她所熟悉的女子榜样,是朝廷赐封的夫人及贞烈不屈的节妇,皆端庄贤慧。
另外有一类女子,就是青楼的歌女、舞伎,她们出卖灵肉,专事狐媚诱惑,毫无尊严可言,而那是她想像不到的世界。
她不知道,男人将妻子当作成家立业的一部分,带著使命感及责任。妻子拥有他们道貌岸然的一面,他们却把缠绵耽乐、相思浓情,种种礼教外的纵情肆欲,一种可称作爱情的束西,全给了那善於魅惑男人的妓女,或称红粉知己。
采眉更不知道,她那说不出的感觉就是爱情,从她对狄岸心动,又发现他是怀川後,礼教禁忌寸寸瓦解。
多年後,她回想波折重重的这一段,忍不住心想,如果她和怀川顺利成婚,在掀开盖头初见的第一夜,同时圆了房,不曾有过相思和渴望,那恩爱是否会少了些什麽?
是少了一份灵魂深处的刻骨铭心和生死相许吗?
在这对女子彻底压抑的时代,爱情是幸,或不幸呢?
杏坊寨位於南昌和袁州之间的一个山陵地带,因有遍地的野生杏树而得名,但此时是盛夏,已过了淡红花开的季节,只剩下满眼的浓绿。
隐在林树後的寨门打开,陆陆续续有人进出。一些人是听到怀川回来,才特别赶来的。
怀川的真实身分,一直只有少数人知道,反严志士都当他是江湖奇侠狄岸,不疑有他。
采眉站在少数的女人中间,虽布衣词裙,但那江南女孩的秀丽模样,不同左右愤於舞枪弄剑的粗犷,立刻引起众人的注意。
记得刚到的第一天,怀川就介绍她说:「我此番去绍兴,除了寻找李迟风之外,还采访了夏总丘一的家。遗憾的是,夏夫人已仙逝,这位是夏总兵的长媳,人称三姑娘,她内心悲愤,自愿参加我们反严的行动。」
「各位英雄幸会了!」采眉面对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们镇静地说:「我叫孟采眉,是夏家……呃!仅馀的人了,我相信我公公和……丈夫在天之灵,也希望仇敌严家能早日受到惩治,我们夏家愿以这把流空剑来伸张正义。」
杏坊寨的人,都晓得夏总兵父子威武不屈的忠义,也略闻孟采眉节孝的故事,既是夏家寡妇,无论看起来多柔弱,也立刻令人肃然起敬,很快地接纳她。
以後每有新知旧友来到,介绍词就要重复一遍。
怀川当场把她交给一位名叫燕娘的女人,乍听名字,采眉觉得十分耳熟,又知道沙平是她丈夫後,她才忆起六年前在山东汶城,那个被乡民绑在木板上几乎半死的男女。
她第一个念头是私奔的奸夫淫妇,但他们看起来一如常人,狄岸直爽、燕娘和善,还有个三岁大的女儿妞妞,一点都没有悖德无耻的模样。若是从前的采眉,一定会对他们心存疙瘩,即使怀川以受鞭刑为他们主持正义,她仍认为私奔是不对的,教养好的女孩绝不会这麽做。
然而,她现在的情况也和「私奔」差不多,便再也没有资格批判别人,反而对燕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甚至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采眉第二个领悟是,沙平和燕娘了解怀川的身世背景,必然也明白她和怀川的夫妻关系。由夫妻变叔嫂,他们存心保密,采眉也只好多演另一出戏,一切都装作不知情。
令人安慰的是,寨内除了一座高高的了望台外,各有竹屋分散四周。采眉和沙家同住,怀川就近在隔壁,并没有将她丢得远远的,吃饭在一起,起居皆在视线之内。
她喜欢看怀川,有时还抢了一些燕娘的工作,洗补他的衣裳、清理他的房间,偷偷享受一点为人妻的快乐。
怀川对她也没有像在竹塘那般的阴阳怪气,或富阳一路的沉默、冷漠,还常关注她的足伤,口气俱是平常的温柔。
他们的相处进行得很微妙,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表露,因为沙平夫妇明白真相,也任由情愫暗传,甚至替他们制造机会,为他们掩饰。
太阳落下山头,了望台前沙地升起筹火,聚合的人或坐或站地围成一圈,女人则在较外边的一棵树下,总共约有三、四十人。
几天内,采眉也略微弄清楚这些人都是为缉剿袁州的严家,由各地来的,他们其中有受严家诬陷,子孙来复仇者;有长期与严家抗衡,防其东山再起者;也有纯粹是抱不平的侠义之心,想为天下除害者。
此外,也有官府差臣,由南昌、九江一带来联络。
人人面对著腾升的火焰,静静聆听怀川这半年在江南的种种活动。
「我找到罗龙文由戍所逃到海上的证据,传闻他和海寇接触过,现在李迟风愿意帮我们探出罗龙文的下落。罗龙文武功高,又阴险狡诈,不是重要人物,还进不了他的巢穴。」
「李迟风可靠吗?」有人问。
「暂且先不论正邪,我相信他的承诺。」怀川说。
「李迟风的这条线非要不可。」来自南昌的推官说:「京师的徐阁老强调这回一定要斩草除根,不许春风吹又生。他说,强夺纳贿是老罪,由流放地逃回也刑轻,最好能加个通倭叛国及造反为王的罪名,就像正德年间的宁王宸濠之乱,那绝对是抄家灭族,无可通融了!」
「呀,太巧了,宁王宸濠之乱也发生在江西呢!长久以来,就有人传说江西具帝王之气,严家在此目无王法,不就明显的是包藏祸心吗?我还听乡人说,严世蕃自夸什麽朝廷无如我富,朝廷无如我乐之类的话。」一位侠士打扮的人说。
「他那人太嚣张了,死有馀辜!」一个在严府卧底的人说,「他修的府邸就是彷皇宫格式及颜色,家中桌床器皿不是雕龙,就是刻凤,还招亡命之徒分封练兵,我看造反是迟早的事。」
「我们明查暗访严家这两年的罪状,又可书写满满的纸页。」一位志士说:「有占粮仓、夺民房、改庙为家祠、公然抢劫、意图暗杀……太多了,数都数不完。」
「都一条条写下来。」怀川说:「你们刚才提到的宸濠之乱给了我一个主意。和严家勾结的宗室有谁?」
「伊王。不过,最近他们为了几万金闹翻了,还造成绿林大战。」有人回答。
「就得扯上伊王!当今圣上非常讨厌他,若能将伊王列入名单,佐以通倭之事,事情就成功一半了。」怀川非常有信心的说。
这时,了望台上的人叫著,「有火炬朝寨里来,但只有两把。」
「若只有两把,大概是洪炳兄妹。」怀川说著,跨两步走到采眉前面,目光和她相触,有些保护性的紧张。
采眉正抱著沙平的女儿妞妞,由坐姿改成立姿。
「是洪炳。」了望台上有声音传下来说。
洪炳当年曾经暗杀严世蕃失败,蹲了一阵子大牢,放出来後就直奔江西,和狄岸算是生死之交。他的妹妹洪欣年方十七岁,颇有几套拳脚功夫,又具姿容,大家都开玩笑地说她是反严志士中的第一美人。
寨门开启,先骑马奔来的就是一身黄衣的洪欣。她见了怀川,便用甜甜的嗓音说:「我们特别绕到江南找你,可你的行踪好怪,害我们足足晚了你十天,」
洪欣一出现,寨里的气氛好似立刻生动起来,很多人抢著和她打招呼,但她的视线极敏锐,马上就注意到怀川身後的陌生女子,模样标致到让她极为不安。这女子又是谁呢?
洪柄呼啸地策马进来,大家又忙问他京师消息。他一边下马、一边说:「还算平静。御史们都预备好行动了,各位搜集的罪证一到,立刻弹劾,这次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洪欣寸步不离怀川,直到她弄清楚采眉是夏家遗孀,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嗯!即是寡妇,就没什麽好担心的了。
洪家兄妹只认识狄岸,并不知道其身後隐藏的怀川。
那晚,洪欣就在怀川身旁跟前跟後的,当然啦!围著他的还有一群人,但由采眉眼里看来,洪欣就靠特别近,特别醒目。
怀川的神态一如平常,笑得淡然,言行深思,不改他内敛的作风。可采眉暗自计较,他和洪欣一整晚说的话,也许都胜过和她近一年的总和了。
她内心突然有一种极痛的感觉,像有人紧掐住她的胸臆,令她浑身透不过气来。她可是怀川的妻子呀!却一句话都不能随便说,一个眼神也不能随意看,而一个普通的女子就能与他任意调笑,这人生还有道理可言吗?
她愈想愈不甘心,怒气陡地升起,更有一把火填塞在胸口,她乍地明白,这是嫉妒!
在她的教养里,嫉妒是休妻七出的罪行之一,女人万万不得犯。她的母亲吕氏因没有生儿子,所以主动为丈夫选妾,亲送丈夫和别的女人入洞房,见他们恩爱生子。记忆中,母亲的情绪和表情很平静,像完成一项任务般,但她的内心真的没有怨吗?
像她,只见洪欣在怀川左右,就嫉妒得气血不顺,若真纳为妾,日子还能过吗?不!她已为他吃尽苦头,绝对不许他负她几分!
但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若要嫉妒,就不是贤妻良母……采眉突然觉得生为女子好可怜,什麽都得忍忍忍,三个「忍」字也诉不尽那滴血的心呀!
或许大姑姑是对,没有男人,天下太平,也不算悲。
她带著欲呕的不舒适感早早回房,却怎麽也无法入眠。或许她该澄清她和怀川的关系,让洪欣有所顾忌,她也能名正言顺和他出双入对,不是吗……
夏夜的天是宝蓝色的,风带著热热的焚意,萤火虫在草丛中穿梭,虫呜唧唧特别响亮。怀川在月上树梢时才回到自己的屋前,见燕娘和沙平在前廊纳凉,但没有采眉。
通常采眉会在,总忙著缝补衣裳或纳鞋底,睡前彼此再打个照面,才会有好梦。怀川和沙平闲话两句,终於按捺不住地问:「她……呃!三姑娘呢?」
「她说人不太舒服,先睡了。」沙平回答。
「不舒服?怎麽会呢?她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怀川的忧虑形於色,「她为什麽没告诉我呢?」
「为何要告诉你?你又不是她的丈夫。」燕娘故意说。她喜爱采眉,所以挺反对怀川的隐瞒。
怀川无言,讪讪地步入自己的方里。想继续隐瞒真相,确实愈来愈难,但若让采眉知道他的身分,透过平日的相处应对,难保不会泄漏出去。
若揭开夫妻之实,又如何维持叔嫂的假面?他伪装惯了,可以若无其事,但他不忍采眉受委屈,只有教她继续无知,当她做习惯了的夏家寡妇。他这不也是用心良苦吗?
他闷闷不乐地熄了烟火,忽地打开的竹窗,看见穿寨而过的小溪旁静坐著一个人。今晚的月色极美,光华遍洒山间,他很快就认出是心里挂念的采眉。
想也不想的,他连忙由竹窗跳出去走到溪边。
他坐在离她最近的大石上,白日那是女人们洗衣裳的地方。
采眉见到他,心里有些意外,但她有太多心事了,因此,既不回避,也不搭理,完全不似平常的她。
怀川看出她眉间隐隐的幽怨,不禁说:「沙大嫂说你人不舒服!是不是足伤又发作了?」
他不提足还好,一提采眉就不禁忿忿地说:「这你也管得著吗?我是怀川的寡妇,你天天问我的脚,不觉有失分寸吗?」
自到杏坊寨,采眉尚未使过性子,见状,怀川不由得小心地说:「我今天有冒犯你吗?或许是人来人往太多,应答得太烦了,是不是?」
「我可没那麽娇贵,也不烦,大家敬我是怀川的寡妇,我感激都来不及。」她板著脸孔说:「虽然我离老死还有几十年,但觉得已获颁赐一座贞节牌坊了。」
她左一句「怀川寡妇」,右一句「贞节牌坊」,听起来颇刺耳。他沉默了一会儿,四周只有潺潺水声,好半晌他才又说:「怀川对不起你,夏家也委屈你了。」
「怀川与你何干?夏家与你何干?我的委屈又何须你来说?!」采眉一见他眼中的悲戚,到口的话蓦地愕然而止,换成泪凝在眼眶。怨他又有何用?他不也是一肚子的苦衷吗?
「嫂子……」他开口。
「喊我三姑娘!」她恨死那个称谓了,今晚尤其强烈。
他不再言语,只叹一口气,月光正漫泛出一股迷雾。
采眉也像对他发了一场脾气,心逐渐平静,故意问:「狄岸,你在家乡可有妻子?」
怀川很讶异她会提及此事,本来最乾脆的回答,就是没有,也省得麻烦,但她盈盈的眸中有著某种感情主宰他的思绪,迫使他说:「我在家乡是有妻子。」
她心跳加速地说:「你这样长年在外,她可有怨恨?」
他看她一眼,低声的说:「她是个贤淑女子,不管多久,她都会等待;即使我死了,她也会守到底。」
闻言,采眉的心极酸楚,所有的恨意、嫉妒、不甘和委屈,都随溪水东逝,在那一瞬间,她才有和他同甘共苦的感觉,言语不能述,唯有泪千行,也算「以你心换我心,始知郎有情」吧?
她把头转开,看著明月下的山岗,忍著哽咽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她辛苦守著,你呢?或许你在外头花丛处处,有著不少红粉知己……」
「我这马不停蹄地奔波,每日脑子只想著如何为天下人伸冤除害,哪有结交红粉知己的闲情逸致呢?三姑娘误解我了。」他立刻说,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急切,像是对她的一种誓言与证心。
采眉放心了,这麽说来,她对洪欣是反应过度了。心结既解,忧色不再,她温柔的说:「夜已深,该回房了。」她提裙走几步,又回头,「我仍为你的妻子不平。」
因有太多要细细咀嚼的心事,采眉没注意到杏花林边站著一个人影,正恶狠狠瞪著她。
那人影僵直著,她就是整晚和怀川有说不完的话的洪欣。她回到睡房,才发觉北京王世贞和任之峻给狄岸的信函尚未交出,於是匆匆地又找了来,哪知却看到他和孟采眉在溪岸喁喁细语,简直如青天霹雳! 这是什麽意思?孤男寡女的,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夜半无人私语时」吗?而且又如此躲闪鬼祟……
哼!她早知道寡妇是没几个能守得住的,尤其是那些带有几分姿色者,表面贞烈,内心却狂骚。她老哥洪炳就有一堆老相好的是寡妇,只是没想到狄岸也会被这种桃花上身。
不!狄岸不会,也不可以,那个孟采眉被男色迷得不顾名节,但狄岸一代豪杰的名誉必然要保,她绝不会任情况继续恶化下去的。
* * * * * * *
山雷由天那边滚滚而来,既打闪电又有滂沱大雨,使小山寨顿时成为一座水中孤岛。
妞妞感到害怕,便由采眉和燕娘轮流,一人抱孩子,一人去堵漏进竹屋的水。
这几日,寨子的人少了许多,因为赣南有一小镇筑灌溉渠道,却因严世蕃买了一块风水宝地而受阻,严家的手下不但破坏农田,还打死几个村民。地方县令求助於南昌,南昌府衙怕官兵无法应付那些恶霸,便请寨子里的武林高手出马。
因事关重大,所以由怀川亲自带队。
采眉舍不得他离开,心里闷闷的,又偏偏看到洪欣强硬地跟他们同行,更觉不是滋味。虽然怀川强调自己无红粉知己,但采眉就是开朗不起来。
雨渐渐停歇,留守的沙平踏著泥泞进来,确定她们的平安後,又带夏万等人去修补倒掉的竹墙。
妞妞好不容易睡著,两个女人也不浪费时间地开始纺纱,想添点冬衣。这山寨不是一般住家,棚屋都是临时搭建的,虽然衣食可织可种,但其他的流水花用也不算一笔小数目。後来,采眉由燕娘口中才知道,怀川一直由徐阁老和王世贞资助,他可以在松江府的几个钱庄里无限制地取用银两。
「他公私分得极明,只取该取的。」燕娘特别强调。
看得出来,粗衣革履的,一身桑沧嘛!唉!她好想念他,他不在的时候,只觉度日如年,光阴似蜗牛爬步。
因为心神不宁,她的纺梭勾缠了几次,最後忍不住怪怨地道:「下雨天真讨厌,害我也手忙脚乱了起来。」
「你在担心狄岸他们,是不是?」燕娘停一下又说:「我还记得那天你手拿流空剑追出来,要他记得带上。」
那的确是有点儿忘形了,每到情急时,她老是会忘了自己寡妇的身分,忘了狄岸不是她的丈夫,关怀之情就会滥於言表。为了解释,她说:「我只记挂流空剑,我听说怀川生前最爱用它去主持正义。」
「没错,他也帮过我和沙平一个大忙。」燕娘笑说。
采眉虽然和燕娘变成好姊妹,但还不曾提及此事,见她有可能会回忆过往,采眉乾脆先说:「是不是六年前在汶城发生的事?」
「你怎麽知道?」燕娘真是吓了一大跳。
「那年我爹调派南京,路过汶城,就听说你和沙平私奔。」采眉略过汶河那不堪的一段,「後来怀川为你们受夏家鞭,严嵩的爪牙才不再追究,对不对?」
燕娘的脸泛霞红,嗅怪说:「呀!原来你都心里有数,为什麽不早说呢?你……你不会看轻我和沙平吧?」
我没讲的还多著呢!采眉笑笑,很诚恳地说:「绝对不会。你和沙平都是好人,现在又过得这麽恩爱幸福,大家只有羡慕的份,哪会去计较过去呢?」
「私奔总是不好,那段日子也算惨的了。」燕娘感叹的说。
采眉心有所感,也带著多年的疑问说:「恕我直言,我自幼许配给怀川,就想著女儿婚事全凭父母做主,若是私自授受或私逃,是极不名誉之事,甚至会被处死。你……你为什麽会如此做呢?」
「不名誉……你是说淫荡无耻,是不是?」燕娘急急地辩解,「不!我不是那种女人!我承认我犯了戒规,让家人蒙羞,但我只是想要和沙平在一起,若我不反抗,就会被送到京师,再也见不到沙平了,然後一生悔恨,连死都遗憾!」
「反抗……」这对采眉而言是个新字眼。她向来柔顺,依循著社会习俗走,唯一的违背就是随怀川到江西,但那也是因为害怕再也见不到怀川而做的决定。她一直认定那是「欺瞒」,会不会那也是自己对命运的反抗呢?
采眉停下纺纱又问:「『反抗』的下场不是很惨吗?会被打死、淹死或吊死,你怎麽有那个勇气呢?」
「如果不能和沙平长相厮守,我宁可死,他是我幸福所依。」燕娘沉静地说:「那是一种两情相悦、爱恋难舍的感觉,或许你不懂。」
「是不是生死相许,有他就有你,无他则无你的那种共存忘情?」采眉倏地住口,而後改口道:「嗯!我是不该懂,因为未嫁就失去丈夫,只能心如古井水了。」
「采眉,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燕娘欲言又止,「老天不会亏待你的。」
「寡妇心不能动,不能再嫁,不是吗?」采眉苦涩的说。
「我可是和男人私逃过,你恐怕问错人了。」燕娘想缓和气氛地说。
采眉咬咬下唇,又问:「狄岸和怀川像不像呢?」
燕娘突然有些无措,好一会儿才回答,「呀,才不一样呢!你的怀川是英俊少年,朗朗如阳光,有他在之处就有活力。狄岸则彷佛阴沉的天候,云压得低低的,总充满忧思,沉重到只喜欢孤独一人,难捉摸多了。」
形容得真教人心疼呵!采眉嘴里偏说:「狄岸才不孤独呢!洪欣不是常和他做伴吗?这次去南方的任务,两人不就同行了吗?」
「洪欣是很关心狄岸的种种,但狄岸始终很有分寸,只待她像师妹一般。」燕娘又加了一句,「我们认识狄岸那麽多年,知道他是正人君子,绝非无品无格之人,否则也不会有那麽多人追随他了。」
「我又没有说他不好……」采眉连忙澄清。
突然,木廊上有响声,一个人在窗口说:「谁不好?」
一看竟是怀川,采眉吓得连纺梭都掉到地上了,但又掩不住欣喜地说:「你怎麽回来了?事情办完了吗?」
「事情才刚起步,我因为要到南昌去,经过这一带,见雨下那麽大,不放心便回来看看。」怀川望著采眉,因为舍不得移开视线,索性就在窗口对话,忘了旁人的存在。
以前放心,现在不放心?别说大雨了,还山崩过哩!怀川从不半途而归的,还不是为个采眉?才十天不到,就按捺不住,人随心魂折返。燕娘在心里偷偷笑著,当怀川将采眉由江南带来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怀川也被女人给绑死啦!
为了这事,沙平还报仇似的地嘲弄他许多次。怀川先前一迳的否认,瞧!行动不就说明一切了吗?
燕娘静悄悄地退出,因为,她太了解那种渴望见某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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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了,杏树叶渐渐转为枯黄,风一阵阵的吹来,叶也旋乱满天。采眉一样是纺纱、种菜,数一数,灌溉渠道的事也该结束了吧?
自大雨那日後,怀川不曾再回来,但那日的会面,也够她回忆许久。
又是风飒飒,吹屋袭壁的,更添一份秋夜凄凉。她拥紧被子,突然外面有嘈杂人语,她忙起床穿衣,走到廊外,见火炬磷磷,寨门大开。
「呀!狄岸受伤了,快送到房里去。」沙平大叫著。
「还有欣儿。」洪炳说:「都怪欣儿,说什麽要去坏风水的龙头,结果没办成事,反而让狄岸因救她而遭受暗算!」
「多此一举嘛!没有龙尾,龙头有啥用?」有人说。
怀川受伤了?很严重吗?采眉眼看大家将他抬入房间,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当沙平替他疗伤时,才知道被暗算的伤口在背部,长长的两道刀口,没损及脏腑,但失血颇多。
碍於身分,采眉只有乾著急的份。
沙平和几个仅医术的志士两头跑,那儿的洪欣是中毒镖,伤口小,可人一直昏迷著。这一切骚动要到天微亮才渐止,寨里的人都一夜没睡,筋疲力竭。
鸡呜五更天,沙平等人极困,一躺上床就开始打呼,四周反而呈现一片不寻常的寂静。
燕娘看出采眉隐忍的无措,故意说:「我也累了,狄岸就交给你了,好吗?」
「交给我?但……」她没把「寡妇」二字说出来。
「这不是顾忌身分的时候,寨里人手缺乏,需要每一个帮手,你照料狄岸,不会有人说话的。」燕娘说。
既然如此,采眉自然是迫不及待。
怀川的屋里弥漫著药味,他整个人趴俯在床上,背裸露著,清楚看见涂著青膏的刀伤,还有淡淡的旧鞭痕。
她现在已不会动不动就脸红了,只静静地陪在一旁,以防他需要什麽。
天光更亮,她正在清理药渣,回头就看怀川明亮的眼睛直直的望著她,「没有吓著你吧?」
「我已经处变不惊了。伤口还疼吗?」采眉故作轻松的问。
「不疼,见了你就不疼了。」他第一次说出如此亲昵的话语。
「说混话了,可见你还昏沉著。」她极不自在说:「闭上眼好好休息吧!不然一会儿又要人来人往的了。」
「陪我?」他只吐出一句疑问。
看来,他真是气虚神散了,才会说话如此的不知避讳。采眉不吭声,只点点头。
接著几天,怀川都在竹床上养伤。其实跑惯江湖的人,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麽,若不在乎疤难看,也不必细心调养。但他就是故意赖著,虽不是早晚都由采眉来照顾他,可在燕娘暗中的帮助下,似乎常轮到她。
见到采眉,是他最大的快乐,由她来服侍,更是最大的享受。时时刻刻都甜如蜜,因为他知道任重道远,这种温柔乡也不多,再求就是贪婪了。
这一天,怀川已可以坐起,双手展著陈述严家罪状的书纸一一沉思。抬头看采眉收拾碗盘药罐,晓得她这一去,要几个时辰後才见得著。他突然很遗憾彼此身分未明,否则,两人何须如此生份?她若是他的妻,必是朝朝暮暮、形影不离,才能满足他渴慕的心吧?
她踩著莲步,正要掀帘,怀川就开口了,「嗯!能为我梳个头吗?」
几天下来,他的确已披头散发,只用蓝巾系著,虽没有翩翩风采,却也是她爱的落磊粗犷味。
「我不会梳男人的头发。」她初初的反应自是拒绝。
「就一次好吗?我喜欢你的巧手。」他说。
这是头一口他对她用「喜欢」的字眼,而且语气中有哀求,她若应允,是不端庄,但他要她不端庄……
采眉在心理挣扎了一会儿,看屋外没人,便走到床边,「只一次。」
男人的头发她不曾碰过,就只有弟弟兆纲的除外,如今他也是个小秀才了。怀川的发黑而粗,留得不长,大概是嫌烦,常一捧就剪掉吧!
她细心的梳理著,整个人漫在感觉之河里,沉著、飘著,一种舒服的淌流,让时空抽离。周变得极静。当她挽起发时,怀川有点失望,为什么如此短暂,光阴为何不曾停顿呢?
她系完带子,仍站在他身後。
蓦地,帘子掀起,也躺了几天的洪欣无预警地出现,看到两人靠这麽近,心里有著不好的联想,直脾气地就说:「你……你怎麽可以在狄岸的房里呢?你没听说孤男寡女……还有,你是寡妇,应该自重才对……」
白白的被污蔑,采眉也不是没有火气的,她严肃著脸说:「我只是照顾狄岸,就如我曾为你梳洗,仅一份差事而已。」
「不!狄岸不同,我知道你对他别有用心……」因害狄岸受伤而自责,又因她的仰慕无法回报,心中有万分的挫折感,或许是她也感受到狄岸待采眉之特殊,於是口气稍稍重了些。
「欣儿,不许你口出恶言,还不快向三姑娘赔礼,」怀川忙制止道。
「不必了!」采眉气洪欣,更气怀川,「欣姑娘说得也对,总要避开瓜田李下,才能免於闲言闲语吧!」
她走了出来,温柔的情绪全毁,她能再忍耐多久呢?
留在屋内的怀川和洪欣自有一番争执,洪欣说:「我并不是怀疑狄大哥的人格,也知道你是不近酒色之人,但天底下女人无数,你干嘛偏偏和她牵扯不清呢?」
「三姑娘有何不对?我爱和谁扯不清,从来没有人可以管!」怀川已失去耐性。
「但她是夏家寡妇,你可别糊里糊涂的被油蒙蔽了心,完成志业後,就又因她而身败名裂,一定得要有人及时提醒你!」洪欣不懂,平日的狄岸很理性,怎麽一提到采眉,就好像变了个人?
「为她而身败名裂又如何?我一点也不在乎!」怀川不管伤口仍在痛著,迳自下了床,走到外头去呼吸新鲜空气。
一股气流猛地由脚底冲向脑门,百骸舒爽。他突然顿悟,若他真只是狄岸,面对寡妇采眉,他也会不在乎,整个人陷入她的顾盼风姿中,如飞蛾扑火,甘愿被焚毁吧!
男女之间的爱欲及醉仙欲死,就是这滋味吗?也难怪当年沙平和燕娘犯众怒也要相守,是愚顽,也是悲壮。
他情不自禁地寻找著采眉的踪影,见她正带著妞妞在菜园里浇水。
怀川走过去,温柔的说:「抱歉,总是让你受委屈。」
「寡妇受委屈是天经地义之事,谁教我们福薄呢?」采眉没好气的回答。
「你千万别介意欣儿的话,人人都尊敬你……」
怀川尚未说完,采眉就接口,「我必须介意!寡妇门前是非多,请你离我远些……我……我还想为怀川拿个贞节牌坊,你可别坏了我伟大的理想!」
听得出来她最後一句话有太多的意气用事,怀川轻叹一口气,他也希望严逆早日伏法,他可以恢复父亲及夏家的声誉,然後和采眉夫唱妇随,过著神仙眷侣的生活。
他一直很努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