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寂寞。那一天,他用了好几个小时,倘佯于书本之间,开启心智,探索充满事实与幻想的内心世界,怎么会寂寞呢?从孩提时代,他便满足于自娱自乐。这本来是生存的需要,现在却成了一种生活方式。
他同外祖母、姨妈一起生活或在寄养家庭度过的日子使他懂得,自己发明开心取乐的方法,比指望现实中的大人哄他玩强多了。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娱乐足以补偿家务劳动、训斥、禁闭或——若是外祖母——一记响亮的反手耳光。
由于大人从不给他玩具,也不让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他把自己的大脑变成了一个特别精致的玩具。
他常想,比起那些百般受宠的孩子,这倒使他多了一个优势。不管怎么说,想象力可以随身携带,不会被打破,而且具有令人惊叹的可塑性。你破坏了规矩,生气的大人也夺不走它。无论你被打发到什么地方,都用不着把它丢在身后。
即使纳什现在买得起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仍然对想象力带给他的流动感心满意足。当然他也十分乐于承认,成年人的玩具是了不起的娱乐的源泉。
他能一连数小时把自己同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人隔绝起来而陶然自得。这不意味着孤独。同穿梭于脑海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在一起,他不孤独。他的想象力总是使他备感充实,即使偶尔沉涵于声色犬马之中,充其量不过像为磨坊收集谷物,平衡一下独处的时光而已。
但是寂寞?不。那简直太荒唐了。
现在他有朋友,也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去也好,留也好,都是自己的选择,全随自己的心意。他独自拥有一所大房子,这使他十分开心。他可以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衣服也可以随意乱扔。他的大多数朋友和同事,要么婚姻不美满,要么已经痛苦地劳燕分飞,然后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埋怨自己的伴侣上。
纳什·科特兰可不这样。
他没结婚,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一匹和蚌一样快乐的孤独的狼。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使一只蚌如此快乐?
但纳什知道使他快乐的是什么。那就是能把笔记本电脑架在庭院小桌上,听着身后淙淙的流水,在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中工作。那就是能够把玩一部新的剧作并为其加工润色,不必为钟点、办公室的繁文缛节或哪个焦急地等他回去关爱的女人劳心费神。
这听起来像寂寞男人的悼词吗?
纳什知道,他从来不适于从事传统的工作,或同某个女人建立传统的关系。天晓得他的祖母对他说过多少回,他永远做不成任何稍微体面一点的事。她还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女人都不会接受他。
纳什想,那个脖子僵硬的女人不会认为编写神秘的传说故事与体面沾一点边。假如她还活在世上,对他三十三岁还未娶妻也肯定会嗤之以鼻,而且会颇为得意。
不过,他也尝试过另一条道路。他在堪萨斯城一家保险公司当帮手的短暂而糟糕的经历证明,他永远成不了一个九点到岗五点走人的上班族。当然,他最近一次认真恋爱的尝试也已证明,他达不到同某个女人建立永久性关系的要求。
那位前恋人,迪迪·德雷斯科尔,在他俩最后一次争执中骂他是……她是怎么说的?“你只是一个情感发育不良的自私的小男孩。你以为自己床上功夫了得,就可以不负责任地乱来。你宁肯和你的魔鬼厮混,也不愿和一个女人建立认真的成人的关系。”
纳什记得,她还说了不少别的话,不过大意如此。她劈头盖脸地骂他不负责任,同时摔过去一个大理石烟缸。这些都不能真正怪她。他太让她失望了。他不是做丈夫的材料,像她希望的那样。而且,在他们六个月的相处中,无论她如何迁就和弥补,纳什都达不到她的理想。
所以,迪迪现在正准备嫁给为她治病的牙医。一颗碍事的智齿引出了一束香橙花。纳什不认为把这件事当作笑料有失忠厚。
你比我合适,他对那位牙医说。迪迪拥有令人想人非非的身段和灿烂的笑容,是个又聪明又友善的女人。不过把她惹急了的时候,她的臂力之大也不亚于职业棒球联赛的外野手。
想起迪迪结婚时跌跌撞撞地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当然不会使他感到寂寞。
他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花花公子。他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愉快而富有活力。至于这意味着什么,管它呢。
可是,为什么他会像垂死的肌体里最后一个活着的细胞一样,在这所大房子里不停地踱来踱去呢?
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他几次三番抓起听筒,要和摩根娜通话呢?
今晚不是他俩的工作时间。每周只给他两个晚上,这一点摩根娜毫不通融。而且他必须承认,度过了起初不太顺畅的一段时间后,从此便一路畅行无阻。只要他不随便挖苦摩根娜。
她极富幽默感,对戏剧也有良好的感觉。这很难得,因为二者都是他的故事所需要的。一周里在她的陪伴下度过几小时,算不上什么牺牲。不错,她固执地声称自己是个女巫,但这只是使整个事情更有情趣。她没制造更多的特殊效果,甚至让他有点失望。
他成功地管住了自己,不去随意触摸她。大部分情况下是这样。触摸她的手指或抚弄她的头发,纳什认为算不了什么。至于她柔嫩诱人的嘴唇、细长白皙的脖颈、高耸的迷人的乳房……那可需要认真抵御了。
纳什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但愿有什么比沙发扶手更解气的东西能让他踢一脚。
想要一个女人,这完全正常。该死,想象和她在被单下滚作一团的情景,甚至是件愉悦的事。然而,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念念不忘摩根娜,不但影响了工作,而且几乎使他寝食不安。
该好好控制一下了。
这倒不是说他已经失去了控制,他提醒自己。他不是没有道德的人。即使在摩根娜穿着褪色的粗糙的短衣短裤——这时,他的弱点最容易暴露——开门时,他也狙击了自己本能的非分之想。不过,他的推论更多的是出于自卫本能,而非利他主义的考虑。承认这一点当然不太光彩。与她发生个人之间的纠缠,会把分内工作搅乱。总之,同一个亲吻便能让男人晕头转向的女人打交道,还是小心为上。
他有一种感觉,较之迪迪不顾死活的纠缠,那种冲击更能致人于死地。
但他还是想给她打电话,聆听她的声音,问问是否可以见她,哪怕只是一两个小时。
不!他不寂寞!至少以前不寂寞,直到他关闭了机器和疲倦的大脑,去海滩散步时。直到他看到所有的那些人——一个个家庭、一对对情侣,以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一拨拨的亲朋好友。只有他形影相吊,遥望落日滑入大海,心中渴望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想拥有的某种东西。一旦拥有又肯定不知如何对待的某种东西。
有人天生就不适宜建立家庭。这是纳什从自己的直接经验中得出的体会。很久以前他便决定,要避免这个错误,免得让一个蹩脚的父亲去照料某个尚不知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什么模样的孩子。
但是,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看着那一个个家庭,使他心绪不宁,也使他的家显得太大太空。一个愿望油然而生——摩根娜与他相随相伴。这样,两人就可以手牵着手,在海边漫步而行。或是坐在一块因年久而变白的木头上,揽着她的双肩,仰望天上最先露面的晚星。
他诅咒一声,猛地抓起话筒,敲击摩根娜的号码。听到她的声音时,他的嘴努了一下,但一意识到那是录音,说她不在家,笑容顷刻便消失殆尽。
他考虑是否留个口信,但却挂了话机。说什么呢,他问自己。我只是想跟你说话。我需要见你。我无法不让自己想你。
他摇着头,重新在屋里踱来踱去。来自大洋洲的面目狰狞但造型精美的面具,从墙上向下凝视着他。下边的柜子里,带华丽把手的锋利的刀剑在灯光中闪闪发亮。为了消除紧张情绪,纳什弯腰抓起一个伏都教玩偶,把一颗大头针扎进了它的心脏。
“好玩吗,小兄弟?”
他把玩偶往旁边一扔,双手插进了裤兜。他想,是离开这所房子的时候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不如去电影院。
“该你买票了。”摩根娜耐心地对塞巴斯蒂安说,“我买爆米花,安娜选电影。”
他们走在坎纳利大街上,塞巴斯蒂安板着脸说:“上次就是我买的票。”
“不对,不是你买的。”
塞巴斯蒂安转而求助于安娜斯塔西亚。她笑了笑,但摇着头说:“上次是我买的。”她确认说,“你又想耍赖。”
“耍赖?”他觉得受到了侮辱,于是在人行道中央停住了脚步。“多恶心的字眼。再说我清楚地记得——”
“那是你想记得。”安娜斯塔西亚挽住他的胳臂,替他把话说完,“认输吧,表哥。我可不想放弃我的权利。”
他嘀咕了一声,不过还是一手挽着摩根娜,一手挽着安娜斯塔西亚,拔脚走了起来。他特别想看施瓦辛格新拍的动作片,又非常担心安娜会挑选在二号厅上映的愚蠢的爱情喜剧。倒不是他介意爱情片,而是因为他听说,阿诺德这次又有了新的超越,从一群邪恶的、不断变换形体的外星人手中拯救了整个地球。
“别生气。”摩根娜轻声说,“下次是你挑。”
她非常喜欢这种安排。只要情绪好,又有空闲,三个表兄妹就会出去看一场电影。几年来无数个唇枪舌剑、大光其火和一事无成的夜晚才引出了现行的办法。这办法并非没有漏洞,但通常总能防止他们在售票处掀起一场激烈的争辩。
“施加影响有失公正。”安娜斯塔西亚感觉塞巴斯蒂安在试图左右她,于是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决定了。”
“不过是怕你浪费我的钱而已。”放弃争辩的塞巴斯蒂安扫了一眼寥寥无几的排队的人。当他发现从对面走过来的那个男子时,精神为之一振。“啊哈,是不是太默契啦?”
摩根娜已经看见了纳什。她不知道自己是厌烦还是高兴。在他俩的会面中,她一直设法使样样事情都做得四平八稳。考虑到只要两人的距离在两尺以内,空气中便会迸发出性的火花,她决定不采用那些普通的把戏。
她对付得了,她提醒自己,边向纳什递去一个笑脸。“放假也不休息吗?”
纳什阴郁的情绪消失了。摩根娜秀发绕肩,红色的短装衬出每一条曲线,看上去像一个若隐若现的天使。“差不多吧。我写自己的电影感到吃力时,总爱看一场别人的电影。”虽然把眼睛从摩根娜身上移开有点费劲,他还是瞄了一眼塞巴斯蒂安和安娜斯塔西亚。“嗨。”
“很高兴又见到你。”安娜斯塔西亚插了进来,“真有意思,上次我们三看电影,就是看你的《死亡游戏》。”
“哦,是吗?”
“电影非常好。”
“安娜应该知道,”塞巴斯蒂安插嘴说,“最后三十分钟她是闭着眼睛看的。”
“最高褒奖。”纳什慢慢地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哎,你们打算看什么?”
安娜迅速看了一眼正往外掏钱包的塞巴斯蒂安。“施瓦辛格的片子。”
“真的吗?”纳什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塞巴斯蒂安咯咯直乐,不过还是对摩根娜笑了一下。“一样,我也是。”
纳什在放映厅里挨着摩根娜坐好时心里盘算着,他的好运来了。这部电影他在好莱坞的首映式上已经看过,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他自己说不定也会选它。据他回忆,这是一部精妙绝伦的片子。节奏很快,种种悬念巧妙地编织在一起,暴力中伴有大量的幽默。其中一个场景甚至使那些名人观众坐到了椅子边上。如果他始终吉里高照,放到第二盘时摩根娜就会蜷缩到他的身上。
灯光变暗时,摩根娜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纳什觉得自己不少脑细胞在融化,心中盼望这次仍然是两部正片连续放映。
正常情况下,纳什的想象力一旦被一部影片唤起,他就会大踏步跨出现实。他喜欢一头扎进电影情节,胜过了任何东西。至于是首次看一部电影,还是第二十次探望老友,他很少在意。看电影时,他总是感到轻松自在。但是今晚,银幕上的事件却把他弄得一头雾水。
他对身边这个女人的感受太强烈了,以至无法关闭现实之门。
电影院有其独特的气味。爆米花的暖香加黄油——那是生产特许证上打趣的说法——发出的油腻但不讨厌的香味、糖果特有的甜味、溢出的饮料散发的糖浆味。纳什总是很喜欢这种气味。然而此刻,不管这种气味多么诱人,他也无法摆脱摩根娜身上的香水引发的梦幻般的性联想。
放映厅里凉飕飕的,甚至有些冷。他一直没想明白,在人们一动不动地坐上两个小时的地方,干嘛要把温度调到让人打颤的地步。不过,摩根娜的肌肤散发的香气却是热烘烘的,热得让人兴奋,似乎她是坐在强烈的阳光之中。
无论侵略者或主人公做出何种惊人之举,她都没有大口喘息,或晃动身体,或蜷缩到他的身上。相反,她的目光始终紧紧地盯在银幕上,只是偶尔轻轻地咀嚼从慢慢变瘪的纸袋里捏出的爆米花。
有一次,她的确从牙缝中嘘了一口气,而目抓住了他俩之间的座椅扶手。纳什侠义地把手罩在了她的手上。她没扭头看他,但她确实把手翻转过来,手掌朝上,把自己的手指同他的手指叉在了一起。
她禁不住要这样做,摩根娜想。她不是铁石心肠。她不过是一个发觉身边的男人魅力难挡的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且,见鬼,那男人很甜蜜。手握手坐在昏暗的电影院里,本身就有某种不可否认的甜蜜的感觉。
再说,这又有什么害处呢?
他们单独相处时,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她要确保事情不致发展过快,或者偏离她所选择的方向。其实用不着煞费心机地提防他,她略带愤恨地提醒自己。纳什并未企图抱她,或再一次吻她,或以任何方式引诱她。
除非算上这一事实:似乎他总是在以一种漫不经心然而又很友善的方式触摸她。那种方式使摩根娜在他离开后的数小时里在床上转辗反侧。
事情的正面是,她乐于和他一起工作,帮助他进行研究。不仅因为他是一个令人开心的伙伴,拥有为她所尊重的智慧和天赋,而且因为实际上这也给了她一个机会,使她能够以自己的方式说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纳什一个字也不相信。
这没有关系,摩根娜对自己说。这时,纳什用自己的小臂暖暖地擦着她的小臂,电影演到哪里,她已全然不知。把她的知识揉进去,编一个出色的故事,他用不着相信她说的话。不过,这让她在一个很深的层面上感到失望。让他相信,并且接受,那该有多痛快。
当世界得到拯救,灯光慢慢亮起时,她从纳什的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并非因为把手放在那里觉得别扭,而是因为摩根娜没有心思冒险,让塞巴斯蒂安奚落她。
“选得好,安娜。”塞巴斯蒂安说。
“等我心律正常时你再说这话吧。”
他们沿着通道缓缓往外走时,安娜的表哥把一支胳臂搭在了她的肩上。“吓坏了吧?”
“当然没有。”这次她不想承认。“两个小时里,大部分时间看着那出众的身体光着上身,足以让任何女人冲动。”
他们走进灯光通明、人声鼎沸的大厅。“比萨饼,”塞巴斯蒂安做出了决定。他回身看看纳什。“想吃东西吗?”
“我什么时候都有胃口。”
“好极了。”塞巴斯蒂安推开门,把他们引入夜幕之中。“你买。”
四人大吃特吃滴着奶酪的比萨饼时,纳什心想,他们真是一个绝妙的三重唱小组。从买什么比萨饼,到刚才那部电影里外星人的哪种死亡方式最为有效,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要争论一番。他的判断是,就像喜欢他们的美食一样,摩根娜和塞巴斯蒂安喜欢相互攻击,安娜斯塔西亚则不时地进进出出,担任他俩的裁判。
显然,他们的感情纽带连得很紧,因为,在口角和抱怨的下面,流淌着一条不可逾越的爱河。
“别这么蠢,亲爱的。”当摩根娜对塞巴斯蒂安说这话时,纳什感觉得出,在她心里,“蠢”和“爱”的分量是相等的。听她这么说的时候,纳什心中不禁又隐隐生出日落时在海滩上感到过的一丝妒意。
和他一样,他们也都是独生子女。然而,和他不一样,他们不孤独。
安娜斯塔西亚转向他。什么东西在她眼里闪了一会儿。那眼神太像同情,以至他感到一阵尴尬。不过那眼神很快就不见了,她又成了一个笑容可掬的可爱的女人。
“他们不是故意粗鲁。”她轻轻地说,“他们管不住自己。”
“粗鲁?”摩根娜挽了一下头发,使它们洒落到一侧的肩膀上,接着喝了一大口重度红葡萄酒。“指出塞巴斯蒂安的毛病不是粗鲁。不是粗鲁,当这些毛病如此明显的时候。”
她一巴掌打开塞巴斯蒂安伸向她盘里的比萨饼的手。“看见没有?”她对纳什说,“他总是贪得无厌。”
“大度一点儿嘛。”塞巴斯蒂安说。
“自负。”说着,她对表哥露齿一笑,美美地咬了一口比萨饼。“脾气暴躁。”
“胡说。”心满意得地品着葡萄酒,塞巴斯蒂安向椅背上靠了靠。“我是难得的好脾气。你才老发火呢。对不对,安娜?”
“得了吧,实际上,你们俩都——”
“她是本性难移。”塞巴斯蒂安打断她的话,“小时候,稍不顺心,她就像个女妖精似地嚎啕大哭,要不就躲在角落里生闷气。自制从来就不是她的强项。”
“我不想指出这一点,”安娜斯塔西亚对他说,“但是摩根娜大哭,至少有一半的时候是你招惹了她。”
“那当然。”毫无悔意的塞巴斯蒂安耸了耸肩。“太容易了。”他朝摩根娜眨了眨眼。“现在也一样。”
“虽然事隔多年,我还是后悔当初把你从天花板上放下来。”
正在喝饮料的纳什顿了一下。“对不起?”
“一种特别下流的小把戏。”塞巴斯蒂安解释说。对于败在表妹手下,至今他仍耿耿于怀。
“那是你罪有应得。”摩根娜的嘴在杯沿上撇了一下。“我是否已经原谅了你,还不好说呢。”
安娜斯塔西亚只能表示赞同。“你老爱耍赖,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寡不敌众,只好服软。稍加努力,他甚至能在回忆中挖掘出一些幽默来。“我那时才十一岁。小男孩耍赖情有可原。不管怎么说,那不是一条真蛇。”
摩根娜轻蔑地说,“看上去可跟真的一样。”
塞巴斯蒂安嬉嘻地笑着,探过身去,把故事讲给纳什听。“五一节的时候,我们全去了布里娜姨妈和马修姨夫家。我得承认,那时我总是想方设法惹恼我的小表妹,而且我知道她害怕蛇。”
“靠雕虫小技吓唬人,那真像你。”摩根娜忿忿地说。
“问题是,这小家伙胆子忒大——就怕这一样东西。”塞巴斯蒂安和猫一样的褐色的眼睛由于幽默而亮了起来。“男孩子总归是男孩子,于是我就把一条橡胶做的蛇扔到了她的床中央——当然是她在床上的时候。”
纳什止不住要咧开嘴笑,不过他看到摩根娜调皮的眼神时,还是努力把自己的笑变成了咳嗽。“那东西似乎不那么可怕。”
“他做的蛇咝咝地响,而且会爬。”安娜插了一句,说完拼命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塞巴斯蒂安怀旧地叹息了一声。“那个魔法我琢磨了好几个星期。施展魔法从不是我的长项,所以,总而言之,我那一招儿不太漂亮。不过——”他斜眼瞟了一下摩根娜,“倒挺管用。”
纳什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和他一起坐在桌前的,毕竟是三个有判断力的人。
“尖叫完了以后,我识破了塞巴斯蒂安可怜的小把戏,于是就把他弄到了天花板上,让他吊在那儿,头朝下。”她的语气有些自鸣得意。“多长时间来着,亲爱的?”
“难熬的两小时。”
她微笑着说:“要不是我母亲发现了你,叫我把你放下来,你现在还在那儿吊着呢。”
“接下去的整整一个夏天,”安娜斯塔西亚插嘴说,“你们俩互相斗法,而且谁都没少吃苦头儿。”
塞巴斯蒂安和摩根娜相视而笑。然后摩根娜歪了歪头,斜眼瞄了一下纳什。她几乎听到了命运的车轮旋转的声音。“你肯定不想喝杯葡萄酒吗?”
“不喝,谢谢,我要开车。”他认识到,他们想让他上场。他朝摩根娜微微一笑。他干嘛要介意?这能使他成为这个小圈子的一员,而且还能为他的故事提供新的视角。“这么说,你们,呃……小时候老是互相开玩笑?”
“一个人要是有了特殊的天赋,很难满足于普通的游戏。”
“无论咱们玩什么,”塞巴斯蒂安对摩根娜说,“你都作弊。”
“当然啦。”摩根娜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把自己剩下的比萨饼递给了他。“我喜欢赢呗。天不早了。”她站起身,在表哥表妹的脸颊上逐一亲了一下。“开车送我回家好不好,纳什?”
“没问题。”这正合他的心意。
“小心点儿,科特兰。”塞巴斯蒂安徽懒地说,“她喜欢玩火。”
“我注意到了。”他握住摩根娜的手,领她走了出去。
安娜斯塔西亚一只手捧着脸,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看他俩之间频频迸发的火花,我真奇怪,刚才桌子底下竟没燃起冲天烈焰。”
“很快就会烈焰滚滚,”塞巴斯蒂安愣愣的眼睛变暗了,甚至有些黯然神伤,“不管她喜欢不喜欢。”
安娜立即担心起来,把一只手放到了他的手上。“她不会有事吧?”
他无法像自己希望的那样看得一清二楚。事关家人,特别是涉及摩根娜时,这一点谈何容易。“她难免会摔个筋斗,擦破点儿皮。”他有些难过。不久,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轻松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她会度过这一关的,安娜。就像她说的,她喜欢赢。”
摩根娜想的不是什么战斗或者胜利,而是吹到脸上的风多么凉爽和滑润。她仰起头,凝视昏暗的天空。夜空中,星星眨眼,一轮弯月时隐时现。
陶醉于美景之中是自然而然的事。曲折迂回的路上疾驰的敞篷汽车、朦朦胧胧的月光、夹带海水味道的空气。欣赏他,欣赏这个男人,更不是什么难事。泰然而自信地驾车、大声播放收音机中的音乐、浑身散发夜晚和神秘的气息。
她扭过头,琢磨起他侧面的脸部轮廓。哦,她会很喜欢的,如果用手指滑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探寻面部骨骼的轮廓、掸拂一下那张聪明的嘴、或许再感受一下下巴上的不太过分的粗糙。那将是非常愉快的事。
那么,为什么还要犹豫?虽然她从不乱来,或把每个有吸引力的男人都视为潜在的情人,但她意识到自己有一种被他所爱的深深的欲望。而且她已看出,无论如何,这件事很快就会发生。
摩根娜意识到,这就是她的答案。她从不甘心成为命运的傀儡。
但是,当然,如果她自己选择了他,如果她始终把魔力保持在自己手中,那和由命运牵着鼻子走就不同了。她毕竟是自己的主人。
“你今晚为什么没进城呢?”
“我有点儿烦。烦自己。”
她理解这种感受。虽然在她身上这不多见,但每次有了这种感觉,都难以忍受。“剧本顺利吗?”
“相当顺利。过几天我应该把剧本寄给我的代理人。”他瞥了她一眼,但马上就意识到不该这样做。风儿吹拂她的秀发,月光映照她的肌肤,看上去那么漂亮,那么迷人,他简直不想把眼睛挪开。驾驶一辆飞驰的汽车,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你帮了很大的忙。”
‘也就是说你跟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不是。摩根娜,我——”他已经开过摩根娜家的车道,于是一下收住了嘴,接着诅咒了一声。他把车子倒回,转入车道,但仍让马达开着。有一会儿工夫,他沉思不语地坐着,默默地看着那座房子。只有一扇窗户亮着金黄色的灯光,其余的一片漆黑。
如果她请他进去,他就会跟她走,他只能跟她走。今晚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其实,自从他扭过头,凝视她的眼睛那一刻起,事情就已发生。这使他产生了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似乎他正走进别人的剧本,而结局尚未写出。
“你有点儿烦。”摩根娜低声说,“这不像你啊。”冲动之下,她探过身,关掉了打火器。马达的嘟嘟声没有了,他的头却轰轰地响了起来。他俩的身体擦碰着,继续擦碰的愿望使他的全身热了起来。“你知道我烦的时候喜欢干什么吗?”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似乎充满了流动感,像绵软的葡萄酒一样在他的皮肤上流淌。他转过身,看到那双生动的蓝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而他的手已经向她伸去。
“干什么?”
她缓缓地挪开身体,像幽灵似地从他的双手中滑了出来。打开车门后,她慢慢绕到另一侧,俯下身去,直到两人几乎嘴唇触到嘴唇。“我去散步。”她伸直身体,仍然直视着他的眼睛,把一只手递给了他。“跟我来。我给你看一个魔法之地。”
他本来可以拒绝。但他知道,假如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男人会不肯下车,握住那只主动伸过来的手,那人也肯定尚未出生。
他们穿过草坪,离开那座只亮着一盏灯的房子,走入柏树林神秘的阴影和寂静的细语之中。摇曳的月光把相互缠绕的枝杈的怪影投射到松软的林地上。难以觉察的微风在树叶中发出嗡嗡的响声,使他想起了摩根娜摆放在客厅里的竖琴。
她不慌不忙但目标明确地向前走,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是温暖的,坚定的。
“我喜欢夜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的芳香和情趣。有时我夜间醒来,会到这里散步。”
他听得见海水冲击岩石的响声,心跳一样稳定的响声。不知什么原因,他自己的心却在胸中剧烈地跳动起来。
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这些树。”在阴影密布的树林里,他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我爱上它们了。”
她停住脚步,好奇地看着他。“是吗?”
“去年放假我来过这一带。想逃避暑热。可是没有足够的树。”他把一只手放在一个突兀地向下弯曲的树干上,感受那粗糙的树皮。“我以前从来不属于接近大自然的那类人。我一直住在城市里,或者离城市不远。不过我早就知道了,我必须住在向窗外一望就能看到这些树的什么地方。”
“有时我们需要返噗归真。”她又开始走了起来,她的脚踏在松软的泥土上没有一丝声响。“有些古代的宗教信徒膜拜这样的树。”她灿然一笑。“我认为,人们有足够的理由去爱它们,欣赏它们的年龄、美丽和坚韧。看这儿。”她又停下脚步,转向了他。“这就是中心,就是心脏。纯粹的魔力总是在人的心中。”
他不可能说出为什么他能理解,或为什么他肯相信。也许是因为那轮弯月,或那个时刻。他只知道,他周身上下有一种躁动,脑海里更是汹涌澎湃。而且,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告诉他,他以前来过这里。和她一起。
他抬起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脸。他让手指顺着她的脸颊抚到下巴。她没有动。没有向前,也没有闪开。她只是继续注视他。她在等待。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静静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
“你。”他无法抗拒,抬起了另一只手。于是,她的脸被捧起来,成了纳什绷紧的手指的俘虏。“我做梦都梦见你。即使白天也梦见你。我无法不去想你,无法驱逐我喜欢的那种场景。拦也拦不住。”
她把一只手举到他的手腕处,想感受他美妙的强烈的脉搏。“有那么糟吗?”
“我不知道。我其实非常善于躲避复杂化的关系,摩根娜。我不想让它有任何改变。”
“那我们就让它简单点儿。”
他不清楚摩根娜是否动了动,或自己动过没有,但不管怎样,她已经身处他的怀中,他正从她的嘴里吸吮沁人心脾的甘泉。以前没有什么梦如此撩人。
她舔舐他的舌头,引他进得更深。她用使他的血液发烫的呻吟欢迎他。他终于陶醉了。他品尝她长长的脖颈,舌头在她脉搏跳动的地方滑动,轻轻啃咬她下巴下面敏感的肌肤,直到他觉出摩根娜的身体发出第一下迅疾的、无助的战栗。于是,当两人的嘴唇再次相遇时,他更深地、更用力地向里吻去。
她怎么竟会认为自己还有任何选择、任何控制?这里,它们相互赠予的东西,和时光一样古老,和春天一样清新。
当感情冲击她的理智时,她虚弱地对自己说,但愿只有愉悦,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但是,即使在她的身体因愉悦而悸动时,她也知道那远远不只是感官的愉悦。
作为女人,她在过去的岁月中从未把心奉献给别人。她不必疑虑重重地保护自己的心,因为任何时候它都是安全的。可是现在,在月光下,在沉默不语的老树的见证下,她把心献给了纳什。
迅疾而明快的渴望使她收紧了双臂。他的名字从她的口中断断续续地蹦出。在那一刻,她知道了为什么她需要把纳什带到这里,带到她最私密的地方。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更容易把心丢失?
接下去的一会儿,她把他搂得更紧,让身体吸进他所给予的一切,同时又希望自己能够信守诺言,不使事情变得复杂。
可是现在,事情不再那么简单了。无论对谁都是如此。她所能做的就是从容地利用剩下的时间,让两人都做好准备。
在她本来会抽身而退的时候,他又把她拉进了怀里。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的嘴,形象、声音和欲望则在他的脑海里飞速旋转。
“纳什,”她转过头,用脸颊抚爱地擦拭他的脸颊。“现在不行。”
她轻柔的声音淹没在纳什脑海里的呼号之中。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把她拖到地上,就在此时此地占有她,证明她是错的。必须是现在。而且会是现在。暴力的狂潮突然使他猛醒。他惊骇万分,松开了手,因为他意识到他的手指已经掐进摩根娜的肉里。
“对不起。”他的双手垂到了身体的两侧。“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她深受感动,把他的手拉到了自己的唇上。“当然没有。别担心。”
他怎么会不担心。他过去对女人从来都是温文尔雅。有的女人也许会说他在感情上是粗心的,如果这是真的,他会为此而感到遗憾。但是,从来不会有人指责他动作粗鲁。
可他差点儿就把她拉倒在地,要了他拼命想要的东西,根本就没想过摩根娜是否接受,是否愿意。
他哆哆嗦嗦地把手插进裤兜。“我说对了,我不喜欢这里发生的事。这是我第二次吻你,也是我第二次觉得自己不得不这样做。和我必须呼吸。吃饭或睡觉一样。”
她不得不十分谨慎地迈出每一步。“爱情同样是生存的需要。”
他怀疑这句话的正确,因为他的大部分岁月是在没有爱的情况下度过的。他端详着她,摇了摇头。“你知道,宝贝儿,假如我相信你真是女巫,那我得说,我让你的符咒迷住了。”
她很奇怪这句话使她觉得受到了伤害。唉,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这句话在他俩之间隔出的距离。她如何努力,也想不起以前曾被那个男人伤害过。大概恋爱就是这样吧。以前她不用保护自己的心,可是现在需要多加提防了。
“这么说,你不相信。这倒很幸运。这只是一个吻而已,纳什。”她面露微笑,心里却在希望阴影能够遮住她眼里的忧伤。“亲一亲没什么可怕的。”
“我想要你。”他的嗓音粗糙起来,手也在兜里握成了拳。这种需求里有着一种无奈。大概正是因此险些引发了暴力。“这也许很危险。”
她不怀疑这一点。“到时候我们会有办法的。现在我累了。我要进去了。”
这一次,他们穿过小树林时,她没有主动把手伸给纳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