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uld you care for anything else, Miss Deland (还需要别的吗,狄兰德小姐)?”空中小姐殷勤地为头等舱一位贵客覆上盖毯,亲切地问。
“No, this is fine. Thank you. (不用了,我很舒适了,谢谢你)”
费希文手指轻轻一拨,翻过一页。他的眼睛不曾离开过他摊在左手上,最新一期的 法国巴黎风时装杂志,正如他的注意力不曾稍自邻座此刻靠在椅背合目养神的女子转移 。他偶尔会将握在他右手的曼哈顿酒举到唇边啜一口,但若有人这时来问他喝的是什么 ,他必然答不出来。
还在候机时,费希文就注意到她了。他们没有和其他旅客夹杂一块儿,贵宾休息室 中,她坐得离他较远,他反而较有机会打量她。
她一走进去,他的本能和直觉便同时警铃乱作地驱使他抬起头。她的目光正好投 向他,视线短暂交接,她旋即坐下,斜收进一双修长的腿,开始看服务员递给她的杂志 。
希文绝少目不转睛地盯著人看,尤其是女人。虽然他常盯著看的,也是女人,但那 是他的工作所需。当然,这个女人之会攫住他所有注意力,最初也与他的工作本能有关 。
一般人看见她,只会觉得她有种居高临下的冷傲。费希文不是一般人,他惯常透过 一切事物表面,那就像潜水的人观看海底的风景。在那儿,万物都呈透明。世界也是透 明的。
他尤其擅长看人、观察人、训练人、培育人,甚至将人由里到外的改头换面。“人”对希文而言,已不止是个名词或集合词,更不止是具血肉之躯。“人”是种艺术,而艺术之教人著迷,就在于它神秘且丰富的内涵。
然则艺术本身是种静态。它的生,它的活,它的力与美,需得有懂它的眼睛去发掘 ,透视它似乎平凡无奇的表面。希文在这个女人身上就发现了这种特质。那张仿佛被冰 尘封住的脸孔,隐敛著动人的华采。
美或漂亮都不足亦不适以形容她,魅力较贴切,那是由内里散发出来的魔力。它可 以像块磁铁,紧紧吸住懂得欣赏的人,或纯粹就是被那独一无二的美感迷住。它也可以 成为一种力量,令有些人仰之弥高,望而生畏,想攀折,或仅仅接近以求闻其芳泽,又 怕刺太尖锐。当然,被冻伤也不无可能。
最后这个想法,令他自己感到有些莞尔。他牵牵嘴角,手指灵巧地一抬,又翻过根 本不曾入目的一页。
其实力量不是很适切的形容。当空服员通知登机,他有意维持几步之距走在她后面 。她的身材比一般女性高(身兆),以他通常鲜少出错的眼测看,她身高在一七0左右, 算是标准模特儿高度。然而她有一副任何国际级模特儿都想拥有的宽肩,只是她的不是 用来展示大师级设计的服装──若她是模特儿,凭她无懈可击的身段,又冷又酷的脸蛋 ,及她行步时所显露出,唯受过极严格训练的模特儿才懂得如何运用肢体款动与步伐, 展现的优美高雅丰姿,她绝对是伸展台上光芒灿耀的人物。希文便不可能没听说过她, 或甚至没见过她。
当他注视、端量、欣赏著她的背影,他看见的是一个仿佛肩负艰难重任,正要从容 赴义的人。
费希文不明白她何以给他这种感觉。但是他的直觉通常十分准确。事实上它几乎是 使他事业成功的要素。准确的直觉帮助他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对美的事物的敏锐和他在艺术方面的天赋才华,加上他冷静、精敏的智慧,独到而深远的眼光,费希文还在大学时期,便已是服装界一支异军。
之后,他的事业拓展至海外,成为跨国企业。领著旗下一支顶尖的时代尖军,他参 与过无数服装表演,见过来自世界各国的一流模特儿。见识多了美女,美丽的女人在他 来说,有时还不及一件别出心裁的新装来得吸引人。他当然不是柳下惠,可是他今年三 十四了,还没有女人穿透他的眼角,打破他只拿来欣赏的角度过。
这个女人,他甚至没法单纯地只欣赏她。在他血液里那股要去真正认识她的欲望,强烈得令希文发现,两人比邻而坐,他竟越坐越坐立不安,才点了这杯浓烈的酒。它的镇定效果仅差堪阻止了他做出愚昧、唐突的事──向她搭讪。他从不向陌生女子搭讪。同时他心里清楚,他若真开口,必然要碰一鼻子灰。她就坐他旁边,一个扶手之隔,任何一人动作大些,都有可能碰到对方。虽然头等舱座位相当宽敞,不小心碰触到的“意外”,并非不可能。然而他却觉得她的座椅四周于她坐下的刹那,即升起一道无形的、又厚又坚固的围囿般。
对于存在于自设的牢而密实的樊笼,无论如何不轻易为外界所动,希文从来自认亦 被公认为个中高手。这个女人则向他证明了人外有人。她坐在那,宛似整架飞机就她一 名乘客,而到她身边奉侍的空服员,则是她的专属从人。
从另一方面看,她的冷峻和倨傲或许和她的姓氏有关。希文在牛津求学时,一群“ 牛大郎”课余茶后最大的乐趣,便是拿那些长期向学校捐施的荣誉董事们为嘲弄对象。 其中一名狄兰德公爵则是特例。牛津学生们提起他时,无不肃然起敬。多半因为这位公 爵的爵位货真价实亦名副其实,同时狄兰德公爵由于膝下无子,据说视其弟子均如亲子 ,严则严,却是严如慈父。每年学期终了,他总会邀请几位表现特优的学生到他府邸飨 宴一番,人人视此邀约为无上荣耀。
希文虽未曾有幸获此殊荣,在牛津几年,学会的其中一事便是,举凡贵族人等,冷 峻和傲慢即是他们的表征。仿佛不如此便显不出他们与众不同的地位。
这位狄兰德小姐的贵族口音自是无庸置疑。音调之悦耳,便纵只听得简短数字,也 听得出抑扬顿挫分明。她饶是具有冷与傲的特质,和空服员说话的态度及语气倒是尊而 不亢。
她纵说得一口道地英伦口音,又姓狄兰德,却是怎么看也不像英国人。从她乌黑齐 耳的短发,至她瓜子脸上的古典五官轮廓,以希文对女人特质,特性的了解,她应是百 分之百的东方人。
因之,与其说她冷艳的美吸引住了他,毋宁说他为她全身所散发出令人迷惑的魅力 蛊惑了。
***
飞机降落跑道时,她感到沉沉一击。击在脑门上,也在心口上。
近乡情怯吗?不,那是用在那些有生命的人身上。那些以食、衣、住、行,情、爱 、欲为生命的人。对她,生命的终结意义是死。死是寂冷而静穆的。死过后,在冷与静 里,才体会得出活的热烈。燃起她的热与烈的生之机的,是悲与恨。
她认得这两种无言的哀与痛之感时,不过才四岁,真正体认是在八岁那年。它曾沉 潜在她记忆的深渊里好一阵子,后来如深潜海底的鱼般醒过来,开始活动,岁月便成为 她唯一的依靠,她在岁月中回忆、等待。回忆残酷、痛苦、悲惨的往事,使她坚强、茁 壮;等待长大,使她有足够的耐心,以将意志炼成钢。
下了机,拿了行李,出关口。她知道那双探照灯般的眼睛仍在背后探究著她。不管 是倾慕地追著她的眼光,或企图透视她冰冷表面的眼神,她都很习惯了。这一对眼睛不 大一样。
从和他四目相对的刹那起,便有一抹奇异的微温,越过空间,透进她的胸怀,在她 早已冷澈的心口,点燃起一个小小的火花。她感觉到时,立即查了一下她心上那把锁。 她锁在胸怀里二十八年的秘密,丝毫点滴不能为外物所侵。
他长得很好看。但是好看的男人她见多了。她父亲──她心中永远的父亲──就是 个俊挺不凡,高大伟岸的男人。除了父亲,她未曾和其他异性交往或多做不必要的交谈 。她的生活、思想和情绪都保持净化、单一,以免有任何人或事成为她未来目标的阻碍 。
坐上车,告诉司机她的去处,她便将那双短暂带给她异样感觉的眼睛抛在脑后。
我来了,她向这个应该是她祖国的地方,无声地说。我来了,而非我回来了。她的 意念随著车子朝她的目的地驰去,掉回二十几年前的岁月里。
***
〝“妈,爸爸为什么讨厌我们呢?”
“乖孩子,他不讨厌你。他怎么会讨厌你呢?你是个这么乖巧、听话的好孩子。”
“那他为什么常常打我们?他说看到我就烦,看到我就恨。就是讨厌的意思,对不 对?”
“他──他只是气头上说说。他脾气不好,我们不要惹他就没事了。”
“我很听话,他还是打我。他讨厌我,为什么也要讨厌你,打你呢?”
“孩子。”悲凄的女人紧紧把她五岁的女儿搂在怀里。“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 错,是妈妈的错。”
“可是妈妈很乖呀!妈妈都很听他的话。”
“妈妈不乖过一次,妈犯了一次错,就犯那次错,就害了你了。”
“丫丫不懂。”
“你只要记住,乖丫丫,永远不能相信男人,永远不能在男人面前犯错。”〞
***
陈玉女走进员工休息室,拿一个纸杯,放进茶袋,边从开饮机接水,边斜著身子看 立在大四方窗前的薛妙铃。
从这边可以看见整片绿油油的草坪,和对面的山峰叠翠。春天景致尤其美。就像现 在,山巅上换过冬衣的林木,竞著谁的叶最绿,谁的新枝最嫩似的,热闹中浮著天清地 净的安宁。
现在又是一天当中最美的时刻。近黄昏,然而橘红暖烘的太阳又似才刚起身。院里 的老人多选在这个时候到外面散步,吹吹风,晒晒太阳,松活一下筋骨。
薛妙铃既不像在看风景,也不像观望著单独活动的老人。他们由于年纪大了,大部 分行动不便,或靠轮椅或拄手杖,或推辅助架行动,有时难免出些意外状况。她的眼神 十分专注,表情兼和著欣赏和困惑。
“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哪?”陈玉女吹著杯口的热气,站到她旁边,一眼就看见薛 妙铃的目标,“他又来啦?”
“是啊。一个月一次,准得很。”看看玉女端著的茶,妙铃也走到开饮机那边去了 。
望著那个头发灰白,看上去应已年过半百,体格依然笔直硕长,风采翩翩的男人, 这会儿欣赏与困惑来到了玉女脸上。
“不错啦。多少人几个月,几百年也没人来瞄上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妙铃端著热茶走回来。“我在这二十七、八年了,始终琢磨 不出个道理来。”
她在这二十七、八年,她们共事也便有这么久了。同事将近三十年,默契自是不须 言喻的了。
“(口也)!我也弄不懂。”玉女啜一口茶,目光移向男人身侧的中年女人。她的头 发早在二十年前,一夜之间给染了似的变成银白。窗里这两人那时就认识她了。她脸上 一迳是无事关己的空白表情,沉默了二十年的嘴唇照例抿得紧紧地,像缝了线一般。她拖著扫把自顾自扫著草坪上的落叶,清瘦单薄的身体在地上曳著伛偻的影子,看著好似比亦步亦趋跟著她的男人还要老态龙钟。
“这么多年了,原来没人闻问,连个来处也没个底的人,突然冒出这么个体面的男 人,十年如一日地定期来看她,可真是教秃子想出了头发也想不出个道理。”
妙铃给玉女这一比喻逗得笑起来。“我倒想起来了。再过几天,你就满三十年了哪 。”
玉女饮著茶,摇摇头。“岁月不饶人哪。”
“要退休啦?”
两人离开窗边,各自拉张椅子坐下。
“早哩。”玉女又摇摇头。“除非那天动不了了。真有那么一天,也还会在这的。 ”
“算了吧。你那孝顺儿子才不会把你往这送呢!你自己愿意,他不见得答应噢。”
“这儿也没什么不好。我说真的,要真老得没用到需要人照应啊,除非一死干脆, 否则待在这反而好。”
但她们都知道换了二十年前,玉女绝不会说这话。那时候“安人安养院”叫“博爱 老人院”。老人们境遇和现在差不多,不是家里没处安顿他们,就是儿女们要的娶,嫁 的嫁,搬的远了,工作忙,没时间也没人力照顾他们。把他们往老人院一送,有良心的 还定期寄钱,碰上那种一丢三不管的子孙──老人院就成了收留所了。
那时的老人院是一处一楼平房住家改装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晒些衣服就塞满 了。老人们只能在屋里狭窄的走道走来走去。几间三合板隔的不过三坪大的房间,硬是 塞了两个双层床或两张单人床,加上一人一个长方形物柜,及各人一些自己的杂物,房 间内转个身都很难。通风设备又差,那股子气味别提有多难闻了。
那时候就玉女和另一个女孩,每天服侍老人们吃喝拉撒睡,碰上连自己翻身都不能 的,还得一天固定为他们翻翻身,留意著替他们清掉拉在垫褥或衣裤上的粪便。几乎没 人受得了这种工作,玉女和妙铃算是这一行里的元老级人物了。
她们刚才谈论的女人,玉女印象最深刻。大约二十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 博爱”的院长因为不放心一下雨就漏得几乎比外面的雨还热闹的老人院,赶到院里探看 途中,发现一个昏倒在雨水里的女人。院长善心一发,将那冻得发紫、奄奄一息的女人 带了回来。
院长韩昭容当时才三十几不到四十。年纪轻轻地守了寡,独力养著一儿一女。开个老人院,差点连死去丈夫留下的一点积蓄都赔完了。她咬著牙硬撑,无非不肯跟自己认输,也不能对不起自己当初办老人院的心。“博爱”设备差,地方小,但是留住玉女的是院长待人的热心肠和诚恳,以及坚强与坚毅的意志。
那女人被院长捡回来时,衣衫褴褛,面色黧黑,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她一病一个多 月且高烧时退时起,口中喃喃重复呓语“求求你……救救他……”没人懂她的意思,自 然也不知她念的人是男是女。
也不知是否发烧给烧坏了,女人终于复原后,却呆掉了般,对周遭一切全没反应, 也不言不语。有时一个人愣愣地望著某一处,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她非常勤快, 整天擦擦、洗洗、抹抹地,把老人院里里外外弄得干干净净。她一做起事情,除非她自 己累了,否则谁也没法叫她停下来。
起先大家叫她哑巴,院长后来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她阿静。其实叫她什么都一样, 她反正听不见。她的头发就是生病期间的一个夜里白掉的。说也奇怪,早上大家发现她 忽地成了个发苍苍的人起,她的病也跟著好了。脸上慢慢有些人色后,却竟是个挺漂亮 的女人。落到这步田地,大家有时忍不住背地里说她可正是合了红颜薄命这句话。
大约十年前,有个无名人氏投资买下“博爱老人院”,将之改名为现在的“安人安 养院”。院内所有人全部迁移至新院址。它位在山腰上,占地千余坪。由于地处台湾最 南方,即使冬天也冷不到哪儿去,风大些而已。
搬家那天,玉女向阿静开玩笑地说,“你还真有福气,一住二十年,住了两个新家 了。”“博爱”后来景况好些,搬过一次,地方比原来大些,但跟“安人”比,则是小 巫见大巫了。“听说那边可大著呢!房间大,院子大。还有客厅哩,里面听说还有电视 哪。”
玉女作梦也想不到,院子是个百余坪的大草坪。
“在上面翻几十个觔斗也翻不完。”搬进来那天,妙铃咋著舌说。
客厅几乎和“博爱”的第二个家一样大,是用来接待访客的大厅。电视在娱乐厅内 。
“天啊,简直跟在电影院看电影一样。”玉女对著三十二吋大萤幕瞪圆了眼睛。
另有个休闲间,老人们可在里面下棋,玩扑克。图书室里定期更换当期书报杂志。 地下室是餐厅,采自助式,院内老人、员工都在那用餐。院里还聘有驻院医生和两名护 士。二十四小时空调。
“比住大饭店还舒服哪。”玉女和妙铃异口同声赞道。
他们现在的薪水是过去的两倍。同时因为她们俩资格最老,做事勤奋,待人又好,两人都比其他员工多一笔每月奖励津贴。所有员工还享有劳保和退休金保障。
“真像在天堂。”
照顾老人仍是辛苦、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可是待遇好、环境好、福利好,没有人抱 怨或想离开另谋他职。
院长还是老院长,韩昭容。不过大家都知道“安人”还有个幕后出钱的老板,只是 谁也没见过这个人。
那个男人就是“安人”成立后,开始每个月定时来探望阿静。谁也不知他和阿静之 间有什么关系。刚开始他们还看见他不断试图和她说话,后来大概明白了他是白费力气 ,便只是陪著她。不管她在扫地或擦桌子,拖地板,他都陪著。偶尔还是会嘀嘀咕咕, 只不知对她说了什么。
有人好奇地问过院长。但是韩昭容除了他姓蓝,别的一无所知。
据他自己说,他是来南部洽公,顺便到海边散散心,至国家公园玩赏一番。结果他 自饭店出来,不知不觉走到了山上,见山腹上有个外观十分壮观的建筑,便上来看看。
韩昭容那天正好在大厅,于是亲自带领他参观,这人谈吐、行止间自有一种浑然天 成的威严。他穿的是名牌休闲服,却从头到脚地既未休亦不闲。权势和气派,韩昭容那 时发现,真是可以明明白白就显示于一个人的外表,而且不需要隆重的行头。
这位蓝先生对院内的设备仅仅略为过目。看他的堂堂相貌,韩昭容也不认为他有意 以此为家,倒比较像关心慈善机构的企业家。他看得最仔细的是老人们的寝室和厨房。 他就是在厨房里见到了正在洗菜的阿静。他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平时对四周一切皆不大 有反应的阿静,竟也看著他看了老半天,尽管表情、眼神都一般茫然。
之后蓝先生询问了关于阿静的事,韩昭容将她所知都告诉了他。本来院中老人的私 人资料应列为个人隐秘,她身为院长,有责任也有义务保密。但阿静是个特例。韩昭容 总希望有一天有她的亲朋好友认出她,或有个曾经认识她的人能见到她之后,去通知她 的亲人有关她的去处。韩昭容总觉得阿静年轻,而且正常、清醒时,必定是个颇具姿色 的女孩,沦落至此,应是有番可怜的遭遇。
然而蓝先生留下一张支票后即离去,此后将近十年,从无间断地每个月回来,每次 临走当然亦不忘慷慨捐囊。韩昭容曾礼貌地询问他对阿静的特别关切。
“她长得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韩昭容刚升起一线希望,因他下一句话而破 灭。“可惜她死了。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得的是不治之症。”
***
她静坐在靠窗的椅子里,双手叠在腿上,坐姿安然。窗上的百叶窗是拉下来的, 遮住了窗外的风景和阳光,但她无所谓。
她沉浸在冥思中的脸庞,漾著使她突然看上去年轻许多的神采,通常茫然的眸子闪 著几近幸福的光芒。她的嘴角拉著甜甜的像似少女的羞涩笑意。
她的记忆坠入久远以前,也是一间把光线刻意遮掉的房间,他们每次见面都在那个 房间。他总坚持把窗帘拉上,她便依著他。她什么都依著他,不顾一切地把什么都给了 他,从来也没要求什么。几时见面都是他决定。他说来就来了,说走就急著非走不可。
那天,她留了他一下。
***
〝“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她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拿提箱的情人,把身子转了过来。看著他英俊的脸,她漾 开快乐的笑。有时候等著下次见面时,她想著他,就觉得心底溢满幸运和幸福。他一个 外表堂堂的男人,居然喜欢上她这个乡下女孩。想到能和他厮守终生,为他生他的孩子 ,她喜不自抑。
“看著我傻笑什么?”他看看表,声音、表情都很焦急。“有话快说啊。”
“唔……”她红著脸低下头,轻声轻气地告诉他。“我有了。”
“有?有什么?”
“哎,俊瓜。”她拉他的手贴向她腹部。“有这个了。”
像突然被烫著般,他迅速抽回手。“你怀孕了?”
听到他的口气,她头抬了起来。他的脸色发白。“怎么?”她怔怔问。“你不高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怪她呢?没料到他这种反应,她呆著没说话。
“唉!”他重重叹口气,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爬梳过他浓密的头发。
她望著他重复的动作,望著他的手。她最爱他的手,它不像她生活里一天到晚见到 的粗糙又粗鲁的男人的手。它干净而柔软,抚摸她时永远那么温柔而温存。还有他的眼 睛,每当他凝视著她,她便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为他而美。
而此刻那双眼睛冰冷、疏离、责备地看著她。
“你要怎么办?”
“我?”她教他问住了。
他又爬梳一下头发。“好吧,好吧,我来想办法。”
她看著他走出房间,用力关上门。〞
***
他用手指刷过满头银丝。只有在极度心烦时,他才会有这个动作,而今晚他刷发次 数之频繁,使得柯静芝都要开始担心他会将那头白发扯光了。
她将视线自立于窗前丈夫的背影,移回她摊在膝上的杂志。结褵近五十年,了解几 时可发问,几时该保持沉默,是她维持婚姻和谐之道。她深谙个中哲学,正如她知道他 每个月必在同一天前往南部,和公事无关。她也知道必然有个女人。至于这个女人会否 危及他们的婚姻,这么多年了,他只字不提,若然无事,她自然装瞎作哑。近几月他每 自南部回来,心事总一次比一次深沉。静芝有容人的雅量,只不知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但能令他牵挂放不下近十年,想必这份关系不浅,而是否要公开它,她留著由他来决定 。
她当了将近五十年一切以丈夫的决定为决定的女人,无关逆来顺受,纯然是一个妻 子对丈夫的尊重和信赖,即使他有了婚外情,这份尊重和信赖丝毫未减。因为他所有的 时间和生活重心仍在于他们的婚姻组成的家中,她若去和个一个月只能见到他一次,相 处仅有一日夜的女人争风吃醋,未免显得太心胸狭隘。
陷于沉思中的蓝季卿自然完全不察他妻子的想法。在蓝家有个不成文的不变家规: 女人天生应活在男人强壮的羽翼下,只管持家,生儿育女,旁的一律不当过问。
他一生堂堂正正,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亏心事。一世为人秉持宁可人负我,我不负人 的准则,行事皆以家人福祉为首要考量,但二十八年前他却做错了一件事。它至今耿介 在怀,罪恶感无一日不若鬼魅般追随著他不安的良心。
***
〝“你要什么?”他精敏、锐利的眼睛盯著他面前的女人。他没想到她竟会找到公 司里来。
“我什么也不要,”她把一个信封放在他办公室桌上,固执的下巴骄傲地抬著,“ 这个钱还给你。”
她的眼睛闪著受辱、受伤的沉痛,她的双手颤抖,他不为所动。他不能为之所动,此事关乎重大,关乎他整个家庭,他的家族声誉。而且为了个他不能告诉她的原因,他恨著她。
“除了钱,我什么也不会答应你。”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要。我要我的孩子。”
“蓝家不会承认这个孩子。”
她放声笑起来,笑声旋又戛然停止。“放心,这孩子是我的。”她变沙哑的声音空 洞而绝望。“和蓝家没有一点关系,我的孩子不要个懦夫父亲。”〞
***
她孩子的父亲不是懦夫,他当时没能在她转身走掉前说,如今虽然再面对面,有机 会说它,他也愿意告诉她当年他隐瞒的一切时,却是太迟了。
他想他有生之年,只怕永远没法知道她坚持不肯拿掉,执意留下的孩子,究竟是男 是女了。而若那是个女孩,则蓝家再无子嗣来承继家业,便是上天给予他最严厉的惩罚 。
***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吗?在她眼里,却是景物不再,人事历历如斯。
小镇依然,但许多旧房舍都已为新建筑取代,窄小的石子路拓宽为柏油路面了。那片原始山林成了国家公园,附近的大型观光饭店繁华了她记忆中简朴的小乡镇,教堂原址矗立著一栋现代化公寓住宅。这儿曾是她的生命获得再生的地方,如今寻不到一丝旧日痕迹。
她继续走著,陌生的景物驱不去她脑海中熟悉的影像。曾经一度空白,再回复后便 一日不曾消逝的记忆,在她步入一条巷弄,看见一排竟依然存在的低矮建筑时,蓦地席 卷而回,她的血液顿时在体内狂奔。
这是她来此的目的,温习她的痛苦──虽然她二十几年来从不允许自己忘记──让 恨燃烧。恨,是她生存的原动力。
她往前走,丝毫不察身后有个人。他自她绕过教堂旧址,便一直跟著她。她停在一 间仿佛已再经不起风雨飘摇的违章建筑前。回忆将她拉入黑暗里,就像从门口望进去, 只看得见一片漆黑。
***
〝“你给我乖乖待著,敢出半点声音,老子抽断你的喉咙!”
随著威胁之后,皮带加强警告般往门板上抽了一下。黑漆漆的小斗室里,四岁的小 女孩抖嗦地缩在角落。里面气味很难闻,又酸又臭。但总比在外面挨皮鞭好。她不敢太 用力抱她的身体,皮带在她全身到处留下了灼烫的痛苦,那种痛,仿佛深入骨髓,永远 不会消失。她想她也许会痛死掉,但死了就不必再动不动挨打了。她虚弱、疲惫地把头 靠著墙,等候、祈祷死神来带她走。
“求求你。让她出来,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啊。求求你……”
妈妈苦苦哀求的声音唤醒了她,她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爸爸巨大的手掌几乎打 得她眼珠子震跳出来。她的脸感觉像吹满了气般鼓了起来。
“你懂!你就是懂的太多才会生下这个野种……”
“求求你,放她出来吧。她伤成那样……你把她打成那样……”
“我打她,我打她怎么样?你心疼她,还是心疼让你怀了她的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替老子生个孩子?难道老子的种不好吗?”
“求你放她出来……我给你磕头……你要我做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
“这会你都听我的啦?好,过来!”
“求求你……”
“少啰唆!”
她没有听到鞭打声,但是她母亲痛苦的叫声和呻吟,撕裂人心肺地传来。她知道妈 妈又为了她遭到可怕的处罚,那一定比鞭打更可怖,她不顾疼痛地将身体推倒在地上, 拖拉著爬到门边,同她无力的小拳头捶击反锁的门,灼痛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喊,“妈 ……妈……不要打我妈……我听话……丫丫乖……丫丫听话……不要打我妈……”〞
***
时光隧道的黑洞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是个伛偻著面容憔悴的苍苍老妇。她心口揪成一团,两眼紧紧盯著眼前的老妇人,看到的,感觉到的,都只是陌生。她不认得这位老妇,她认不出她来。
老妇人斜著脸向上看著她,一只被岁月揉皱的细瘦的手遮在额上,挡住午后太阳的强光。老妇说了一句话,她还听不懂。老妇重复一遍,她还是不懂,但是她扭紧的胸腔放松了些。这位老妇不是她要找的人。
“请问……”她些许尴尬及无措地开口。“你住在这里吗?”
老妇皱著几乎被皱纹压挤得变形的脸。“听呒啦。”她转身要回屋。
“等一下!”她急忙叫住她,“请等一下。请问这里是不是……有没有一个……” 她急得比手画脚地不知从何问起,语言不通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障碍。
“需要帮忙吗?”一个磁性的男人声音插进来。
她转头,遇见一双善意、带点迷惑的眼睛。“你会说台语吗?”
“会一点。你找人?”
“嗯。有个叫涂开的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这。”
他替她用台语向老妇重复她的问题。
老妇点点头。“是啊。”
“他太太呢?”她问。
这次老妇没等男人翻译,手指指著她自己。“哇就是啊。”
她怔了怔。
男人以为她没听懂,遂说明,“她就是涂开的太太。”
“不是,不对。”她半自语地喃喃,而后面向男人。“请帮我问问,我找的是二十 几年前住在这的涂开。他有个太太,还有个……女儿。”
他代她转述了,老妇露出恍然的表情,叽哩呱啦说了一串。
“她说什么?”等老妇停下来,她急切地问。
“她丈夫是你要找的同一个人。至于他原来的妻子、女儿,她们都死了。”
“死了?”她脚下踉跄了一下,男人立刻握住她胳臂。但他一碰到她,她却有如触 电般跳开。
他关切地注视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你还想问什么?”
“请问她,她……她们是怎么死的?出了什么事?”
他问了。这回老妇说一句,他转译一句。“她不清楚。像是母女两人同时得了急病 ,夜里死的。没人确实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请帮我谢谢她。”
他代她向老妇道了谢,一转身,她已经走到巷口了。他很快追上她,当他再度伸手 企图扶她,因为她步履有些不稳,她又一次惊跳开,停下脚步,探幽的黑瞳瞪著他,他 困惑地收回手。
“你还好吧,小姐?”她眼底深重的哀痛惊动了他。
她仿佛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变温和的眼神露出一丝歉然。“哦,我没事。只是… …难过。”她嘴边拉了个牵强的笑。“刚刚谢谢你。我很抱歉就这样走开,只是我一时 ……”
“没关系,”他举一手阻止她的解释。“我了解。听到这样的消息,任谁都没法一 下子接受。那对母女是你的旧识吗?”
“是……小时候的邻居。我离开的时候还很小,很久没见也没有联络,所以我想来 看看她……们。”她摇摇头,一头黑匹缎般乌亮的直长发在她挺得笔直的肩后甩动,却 甩不去她眼底的深沉悲哀。“再一次谢谢你……”
“我姓费,费希文。”他看出她要走,可是他下意识地不想就这么让她走掉。“小姐贵姓?”
她犹豫了一下。“牧,牧师的牧。”
“牧小姐,你脸色不大好。到我家坐坐,喝杯茶,休息一下好吗?我就住这附近。 ”
“不,不要,谢谢你。”她拒绝得飞快。“我该走了。”
他注视她疾步走开,抑住跟上去的冲动,张著的嘴也没发出声音。
当他在原来是教堂的路边看见她,一惊复一喜,接著便纳闷起来。她的脸庞五官和 狄兰德小姐相似,但发型完全不同,立即吸引住他的神韵亦与狄兰德差之千里。除了那 张脸蛋和身材和狄兰德小姐几无二致,她看上去分明是另外一个人。
然而也是那张和狄兰德酷似的脸,使她们看来截然不同。这位牧小姐的情绪全写在 她雅致的脸上。当她沿街走著,愁怀和感伤浓得仿佛要将整条街道和两侧的建筑淹没。 她驻足矮屋前时,他远远看著她,她的表情有如那屋子是个食人怪兽般。等那老妇出来 ,她脸上的惊怖和绝望瞬间化为教人看著便心痛起来的沉痛和悲伤。
而最最摧折他的,是听到那母女的死讯时,彷如死去的是她的亲人般,他几乎可以 看见排山倒海的痛苦在她体内爆炸,将她炸成了碎片。当她茫茫然转身自他身边走开, 她肩上负荷的悲伤和哀凄,却竟使她的背挺得更直。
又一个谜样的女人。短短两天,他心湖波动了两次。费希文想不透他何以竟在如此 短的时间内,遇见两个如此貌似,然又如此不同,且都深深打动他心腑的女子。
而他有种感觉,他还会见到这个牧小姐。
***
“你气色很好。”费宗涧,希文的父亲,开门见到他总是这句话。
他并不常回恒春老家,工作忙,常要四处旅行是原因其一,其次是他和父亲除了一些老套的寒暄词,说不上几句话。
“梅姨不在?”他随口问,并不真的关心。
“打牌去了。”费宗涧淡淡答,随即坐回客厅的藤椅,继续下他被打断前独自下著 的围棋。走了颗黑子,想到另一句惯例的问话,又抬起头。“这次住几天?”
“不一定。”希文的答覆也是千篇一律。
梅姨是他父亲的第七个太太。第三个以后,希文就不再在父亲又带一个没见过面的 女人回来,说,“希文,这是你新妈妈”时,乖乖叫妈妈了。
小时候他始终不懂为什么爸爸不断给他换妈妈。他亲生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就死了, 希文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前三个新妈妈都发生在他四岁之前。他后来才明白,他父亲 不停换女人,不是为儿子找妈妈。她们没有一个关心过希文的存在,费宗涧则根本不关 心她们是否关心他儿子。第四个对希文很严,是个有洁僻的女人。其他多半是些花枝招 展之流。
梅姨算和他父亲在一起最久。她来时希文出国念书了,和她没打过几次照面。她只 第一次见面时,惊讶地好好打量了希文一番,对费宗涧说,“看不出你有个这么俊的儿 子。”
当天夜里,希文听到隔室的一小段私语。
“嘿,你这儿子幸好长得不像你。”梅姨说。
“怎么说?”
“你太太八成很漂亮,才生出这么俊的儿子。怪不得你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干嘛? 怕我一比给比丑了,心里吃味?”
“扯哪去了?”他父亲一贯是那懒洋洋、不经心的语调。“我和希文他妈草草结的 婚,根本没拍照。之后也没照相,哪来的照片?”
“哟,瞧你一副老实相,弄了半天,难道你把人家肚子弄大了,才慌慌张张娶来的 ?”
“没这回事。”
“没有才怪。你说嘛……说嘛……喂,先说了再办事。”
“唉,好,好。你小声点。”费宗涧压低了嗓音。“他妈妈嫁给我时是怀孕了没错 ,可是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自愿当龟公啊?”
“哎,小点声。她是个好女人,遇人不淑而已。何况我……我不能生育……”
“你什么?你这没良心的!怪不得!我远以为我自己肚皮不争气,搞了半天是你不 能下蛋!”
“嘘,别闹嘛!一会儿让希文听见了……”
他没再听下去,下床出了房间,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夜,第二天便走了。他始终没向 他父亲提及或问起这件事。
希文后来了解他父亲是耐不住寂寞,却又是个不很懂生活情趣的男人。也许这是那 些女人都无法和他长久的原因。但如此不间断地换伴侣,他仍是寂寞的。
有时希文会想或许这是为什么他当初走入时装这一行。他曾在接触形形色色的女人 中,试著去了解一个男人能自其间得到什么乐趣和满足。但显然他父亲追逐的,需求的 ,和他截然不同。当女人,尤其美丽得耀眼的女人,成为他事业里的配件,装饰,展示 品,他便完全放弃了去了解他父亲。因为女人在他们各自的生活当中,代表全然不同的 意义。
他寂寞吗?希文偶尔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结论是,他太忙了,无暇寂寞。哦,他当 然有过女人,从不固定,那是人的身体本能的需要。他不称为性,太浮滥;也不视之为 欲,太低俗。两个异性肉体互取所需的行为,也是一种艺术。他是如此看待那件事的, 遵行身体的哲学。他想过或许他生父对他母亲便是这种感受。因为如此,他在处理两性 之间的关系时格外谨慎。
但现在,他想著两天之内遇到两个女人,寂寞忽然没来由地侵上来。他有种要去接 近她们,了解她们的欲望。欲而非欲,这是种较深刻的感觉,他以往鲜少对女人有过的 感觉和渴望。
不知何故,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女人的出现,对他长期冬眠,秩序化,理性化 的生命,将是种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