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蔻下车时,双腿发软地站不直身子,最后还是依赖唐若谷扶撑着她的腰,才让她不至于瘫软在地。
“还好吧?”看她吓得脸色发青,连妆都快盖下住。
“说假话……还好。”她心脏还卜通卜通直跳,声音也在抖。
“说真话。”
“……一点也不好。”
“事关人命,不得不超速开车。”他拨开她一低头就会自动朝脸前聚集的刘海,从自己袖子上抽出两根黑夹子,替她夹好——这个动作他老早就想做了,好几次看到她额前头发像两块幕帘一样,她脑袋一压,它们就跟着自动“闭幕”,碍眼。
“可是……我不能太晚回家……”叶子蔻被他半搂着,踏进一栋办公大楼,话还没说完就被推进电梯,眼见电梯门关上,她小声叹息,“也会出人命的。”
超过十二点,阿姨就会自动将大门锁上,就算她有带钥匙也进不了家门,只能窝在楼梯问等天亮,而天一亮,她爸一定会对她的晚归大发雷霆,皮肉挨疼又是不可避免的事了……
“你如果有事,那我自己搭车回家就好……”数着电梯上升的楼数,叶子蔻试探地开口询问。
“不会花太久时间,等我。”唐若谷搂在她腰上的手没收回,感觉自然而然放在她身上,她有些羞赧,他却老神在在。
叮!电梯停在三十五楼。
电梯门一开,就有一名彪形大汉摔进来,时间算得超准,唐若谷眼明手快——或许该说是经验丰富,搂着她避到危险之外的另一端。
“瑟斯顿,晚安。”唐若谷还悠哉向跌得很难看的彪形大汉打招呼。
“Wing!Wing来了!”彪形大汉不顾自己满头满脸的排骨便当残渣,连便当盖都还挂在他光秃的脑门上,就准备街过来拥抱唐若谷。
“你别过来,会弄脏我的。”长腿一顶,抵住瑟斯顿的肚子,要他保持这个距离就好。
“好好好!我不过去,你赶快进去,里面乱成一团了!”
唐若谷怡然自得扬扬手,出了电梯,准备推开一扇贴有“外人勿入”警语的门,叶子蔻光在门外就听到里头闹烘烘的叫骂和泣嚎声,她想转身逃开,可是唐若谷一察觉到她的退却,扣在她腰肢的手掌似乎更施力。
她抬头,哀哀望着他,唐若谷却突如其来俯身,带笑的薄唇朝她咬得死白的下唇一沾,轻轻的、匆匆的,像采花的蝶一样,弄乱了一切,却优雅展翅飞远。
“你……”叶子蔻涨红了脸,她的唇上留有自己咬出来的齿印,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他那不算吻,根本只是轻轻碰触,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对她?!
“蔻子。”
“呀?”突然觉得她的名字由他口中念起来,变得好高贵……
“等我。”方才侵犯完她的薄唇微微扬起,露出洁白的牙齿,嗓音沉沉的。
叶子蔻怔怔听着他说话,脑袋仿佛被催眠一般,点了点。
直到门打开,叶子蔻才被里头追追打打的血腥场景给吓得回神,她想退后,唐若谷却一意孤行往前走。
屋子正中央的大桌上,站着一个身材火辣却满脸泪痕,将所有彩妆都糊成一片调色盘的女人,她手里拿著一罐罐的玻璃化妆品朝在场所有人身上砸,涂上红艳口红的嘴里流利骂出一长串一长串叶于蔻听不懂的字句,各国语言交杂,但从她的表情来猜,那些话绝对不会是问候语。
“雀儿喜。”唐若谷走近,轻唤疯狂毁坏室内设计的美艳女人。
发飙的雀儿喜正举着胶原蛋白活肤露往她的助理脸上倒,听到唐若谷的声音时,像猛地被人按下静音钮,所有嘶叫声都消失不见,缓缓、缓缓回过头。
红唇抖动,蠕抿又蠕抿,像含着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Wing——”哽咽大叫,彩蝶奔舞过来。
唐若谷右手扣在叶于蔻腰后,空闲的左手展开,搂住从桌上一跃,飞扑而来的雀儿喜。
叶子蔻抽息,看着两人在她头顶上方不到二十公分处热吻。
这场面真的太诡异了,他手里还搂住她,嘴里却吻着另一个女人,跟刚刚他蜻蜓点水“碰”她的情况不一样,那是扎扎实实的接吻,有着缠腻吸吮声及濡沫交染的暧昧,那个女人的手,甚至爬上唐若谷的脑后,十指穿梭在他的长发之间——
叶子蔻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紊乱的思绪,就双掌一伸,将雀儿喜推离开唐若谷身上,待她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时,已是唐若谷和雀儿喜打趣地瞅向她。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人。
“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的……”叶子蔻自责又羞愧地小声道歉,低着脸,视线只敢看向自己的脚丫子,好像上头多长了一只脚趾头,让她死也要研究出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怎么会出手推人?他和雀儿喜接吻是他们的事情,与她何干?她只是旁观者,要是害羞不敢看,只要别开脸就好,说什么也不能推人呀!
叶子蔻抡起双拳,让指甲刺人手心里,用泛起的疼痛处罚自己的失礼。
“Wing,我不知道你带女朋友来,sorry。”雀儿喜自知闯祸地吐吐舌,整个人蹲在地上,仰头才正好能看到叶子蔻的脸。“我和Wing闹着玩的,我们都是这样噢,我和他没有半点暧昧,清清白白的,你千万不要罚他跪算盘。”她朝叶子蔻猛眨眼,泪痕仍在的脸,狼狈得很可爱。
“雀儿喜,别闹她了。蔻子,你先到沙发上去坐着,我不会花太久时间,别偷溜噢。”唐若谷把她安置在一旁单人沙发上,而他随即被好几个人拉到大镜子前,众人七嘴八舌地抢话,叶子蔻听不太清楚,也就不费心思去听,环视这间一片狼藉的大屋子,已经开始有人在收拾残局。
她大约拼凑那些人的对话得知,满屋子的混乱起源于雀儿喜——首席当红模特儿的一头宝贝秀发被技术不良的发型师给剪坏,“暴乱”于焉展开,又气又难过又恼羞成怒的雀儿喜化身为被剃光毛的公狮,扑咬每一个在她面前出现的家伙泄恨。
直到唐若谷的出现,暴怒狮子变成柔顺小猫,乖乖坐在镜前,让他补救她一头狗啃似的乱发。
叶子蔻捧着瑟斯顿递给她的水杯,视线重新定在唐若谷身上,喝了口白开水,发现纸杯上有唇印留下来。
他之前替她画的唇蜜,早在晚上吃便当时就褪得一干二净了,那……这个是他唇上的颜色?
他为什么要吻她?不,也许对他而言,那不算吻,他与雀儿喜的才算,可是……为什么呢?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吗?他把这个当成打招呼的友情表现?
那是……没有意义的吗?
但她为什么这样在意?为什么没办法像雀儿喜潇洒笑道——
只是闹着玩的。
目光跟着唐若谷,他正岔着剪刀柄,不用“剪”,反用“削”的方法,将雀儿喜参差不齐的头发削成层次,利用发型师失败的发型为基底,修整成流行前卫的时髦风格,镜面反照出来的雀儿喜反悲为喜,露出好甜美、好满意的笑颜,唐若谷在她耳边好像又说了什么,雀儿喜笑得更灿烂,两人脸贴着脸,感情热络极了。
噢……胃又疼了……
叶子蔻揪住腹部的衣料,桔茶……明知道要忌口的,却又忍不住被它的香味、它的颜色所诱,就好像他……明知道最好只是远远欣赏,最后却还是被他迷惑。
“唔……”咬住呻吟,她不想让别人听到。实际上,她不需要如此的,因为屋子里很热闹,众人围在唐若谷附近,一句句赞美、一句句褒扬,没有人会听见她细微的痛吟。
胃药吃完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分不清楚,胃疼的起因到底是桔茶的刺激,还是瞧见镜里两人……
疼得有些迷迷糊糊,她半坐半瘫靠在沙发椅把,闭起眼,喘着气。
这个姿势好像比较舒服一些些……叶于蔻脱掉凉鞋,方便她将两条腿缩到沙发上,可能是胃部被挤压,没有太多空间容纳痛楚,她吁吐几口大气,决定就维持这个姿势好了……
调整好位置,叶子蔻仍没睁开眼,反正张眼也是追著唐若谷跑,那么势必要看到他帮雀儿喜打理发型的模样,那温柔的模样……她不喜欢。
眼睑合上不过半分钟,她就缓缓进入梦乡,偶尔被几句大声点的对话给吵个半醒,但立刻又沉入昏睡。
睡着了,就不觉得胃疼……
“Wing,下星期的走秀你来不来?”雀儿喜在唐若谷替她修额前层次时问。
“下星期我还在卖咖啡。”
“咖啡?你的新香水名称吗?”雀儿喜兴奋挑眉,“要先送我一瓶试用噢,我会给你使用后的心得报告!”
她最喜欢唐若谷调配出来的香水,味道独特,不会香浓得令人作思,调香师具备的敏锐嗅觉、对香味的记忆力、表达情境的独特想像力,他一样不缺,只缺了个“调香师”的名号,因为他懒得去考照。
“是真正的咖啡。”哪有人会用咖啡来替香水命名的?太大胆创新了。
“你去卖咖啡?开玩笑的吧,你卖一瓶香水的钱,足抵你卖一个月的咖啡好不好!”雀儿喜吃惊叫道。
“是真的。所以那场走秀我不去,你好好表现。Good luck。”唐若谷拂掉环在她脖上的布巾,抖去上头削掉的头发,轻轻在她颊边烙个浅吻。
他习惯在完成彩妆或是造型时,满意成果就送个吻,好比艺术家完成画作后,最后签下大名。
“你还玩呀,不怕你带来的女伴生气?”雀儿喜虽这么说,还是送上自己的脸颊,然后也回吻他。
唐若谷回头望去,叶子蔻已经睡熟,像条小虾米蜷在单人沙发上。
他望望表,起身。“太晚了,我必须送她回去,改天再见。”
“嗯。Thanks,Wing。”她指的是她的发型。如果不是他的话,她大概在头发长回原样之前都不会出门见人——包括她之后三个月内所接下的工作。
“不客气,希望你收到帐单时也能笑得这么美。”他可是从来不做白工的,除了……替叶子蔻化的那个妆。
“值得的啦。”雀儿喜本来就是个甘愿为美貌砸下大笔金钱的女人,何况唐若谷的手艺还替她救回本来差点会毁约的工作,怎么算都值得!
唐若谷抱起叶子蔻,右手长指勾住她脱掉的凉鞋鞋带,将鞋子拎着。
“这个女孩子,感觉跟你很不搭嘎,好像一天一地,不会凑上边似的。”雀儿喜说出她看到唐若谷抱着叶子蔻时的感觉。“应该说,是你太亮眼了,你的光芒,会让人黯然失色。”
就连她在公开场合都不太敢和他站在一块,生怕自己为之失色,连配角的存在都不如。
唐若谷看着叶子蔻的睡颜,他并不认为她逊色,巴掌大的脸蛋若去掉青青紫紫的淤伤,实际上,她是个很清秀顺眼的女孩,要和雀儿喜这种超级名模相比自然还差上一截,但绝不黯淡。
“每个人都是星辰,明亮程度都不一样,有人黯淡,有人灿亮,我并不需要另一个人来陪衬我,我的光芒是属于我自己的,何必觉得有压力?我也会佩服努力散发微光的星星,小小的勇气……在发光。”
一大片的夜幕黑暗里,匆明匆暗的闪耀是恐惧的颤抖,害怕夜的吞噬、害怕自己的不存在,燃烧殆尽,也要发出光芒。
叶子蔻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精神已经餍足,身体很放松。
好香的香味……是什么呢?
微微眯着的眼缝里,隐约看到温暖薰香灯在床头,香味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她侧翻过身,没忘记床铺是窄小的单人床,要是翻太过去,会摔到床底下的……
好好闻的味道……
鼻头动了动,好像有东西在鼻尖搔弄,有些痒。
叶子蔻用手指去揉,指上却缠勾到东西,凑到眼前一看——
长发,发质又柔又细的黑长发。
视线拉长,唐若谷的睡颜正与她鼻眼相对,长长的黑发誧在枕上,别有一番佣懒风情,这幅景象太撩人,让她忘了自己应该先惊声尖叫,为自己此时和一个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而且这张床还不是她家里那张——
叶子蔻不敢光明正大碰触他,即使他好像睡得很熟,不会知道她对他毛手毛脚,她还是不敢,但她不阻止自己的目光流连。
“好美……而且你的美,不单单是外表的美,还有自信的美。外表的美,可以靠打扮出来,可是内在的美,是别人学不来的……”
那么独特又耀眼。
“要做到,并不难。”唐若谷沉笑道,缓缓张眼,看到她满脸被抓包的慌乱。
叶子蔻瞬间慌了手脚,这时才知道要紧张。
“你……你醒了?呃……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昨、昨天不是……”她笨拙而僵硬地转移话题。
虽说唐若谷是甫睡醒,长发微鬈凌乱地散在身上、床上,但看上去半点也不狼狈,低笑的模样非常……漂亮,有些邪气。
“你不是应该先掀开被子看看,你身上是不是光溜溜的?”天使的容颜,恶魔的笑容。
“呀……对噢。”拜他提醒,叶子蔻才想到自己应该要检查一下衣著是否完整、是否被他侵犯……不过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危险。
“你的表情像在说——我是个对女人没兴趣的Gay,怎会对你不规矩?”
“呃……我……对不起。”她脑中瞬间闪过的念头确实如此,但……事实不也如此?她现在身上衣服没少半件,完整得就是她昨天穿上的样子,没被人脱掉,只有睡皱的痕迹。
“我真的是个男人。”他坐起身子,长发一握,拢向胸前,全黑睡袍衬托出他的颐长高瘦,他突地靠近她,补上一句:“而且是个对女人有兴趣的男人。”
他距离她太近,他身上独特优雅的味道沁入鼻间,薄美的双唇轻吐着句子,让她想起了他的那个吻,加上这句好暧昧的暗示,叶子蔻小脸窜红,瞧他也不是,不瞧他也不是,进退之间,无所适从。
女人脸红,是天底下最顶级的腮红,那是多高级的质地都刷不出来的效果,如果她脸上少掉花花绿绿的颜色,不知道会有多娇艳。
看叶子蔻脸蛋压低到都快重新躺回枕头去了,唐若谷也不让她为难,替她解答最原先的疑惑。
“抱歉,昨天是我拖太晚。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抱你回车上,本来想送你到家门口再叫醒你,不过你睡得太熟,我只好抱你下车去按你家电铃,但是你的家人不开门,我总不能把你放在门口,所以就带你回我家。”他解释道。
“噢……原来是这样。”低低的脑袋又点了点,了解。
她家的门禁——只用来禁制她的门禁——十二点一过,锁门锁得毫不手软,多一秒都不等,任凭电铃按得多凶、叫门叫得多急,屋里也不会有半个人替她开门,所以她不意外他会吃闭门羹。
“给你添麻烦了……对、对不起。”她在床上就忙着对他躬身道歉。
“不麻烦,你一直乖乖在睡,又不吵又不闹,同一个睡姿可以维持两小时以上,乖巧得很。”也不会滚到他身上,或是跨来一只玉腿,安安分分躺在那一半的床位。
“呀?你怎么知道我两个小时没换姿势?”
这回换唐若谷无言以对。
他怎么说出口知道她睡得好乖巧,是因为他盯着她的睡相整整一夜?
“店、店长先生?”为什么不说话了?这样她会觉得很尴尬……
“我姓唐,唐若谷。”
“呀?”
“上头还有个哥哥,叫唐虚怀,合称‘虚怀若谷’,不过似乎我们两兄弟都违背了自己名字里的涵义。”没有一个懂得什么叫谦虚内蕴。
“噢……”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一段“自我介绍”?但是……能知道他的名字,她心里满高兴的。
“记住。”
“好……”她绝对不会忘,就算他不要她记住,她也不可能忘的。
“先去洗个脸,昨天你睡著了,我只能简单替你卸妆,彩妆一定要卸得很干净,否则对肌肤伤害很大。”他拿给她一条干净的毛巾。
叶于蔻听到这里真想埋进棉被里呻吟。
他替她卸妆,那就表示她从醒来到现在都是用那张青青紫紫的难看脸孔面对他,天呀……她还以为自己脸上挂着他昨天赠送的“魔法”……
一张白皙洁净的脸。
而魔法早就消失,她还不知道……
“你要不要顺便洗个晨浴?我这里有你能穿的衣服。”他问,却也直接动手塞了条浴袍给她,摆明下给她拒绝的空间。
叶子蔻点点头,只想赶快溜到浴室去避难,不让他再多看一眼她的丑态,所以也没思索在男人家洗澡是件多尴尬的事。
“浴室在右手边,盥洗用具里面都有。”
叶子蔻没多听什么,直朝他指点的方向小跑步奔去。
五秒后,她从浴室里慌张地奔出来。
“我、我的脸……”原本就音量小又结巴的声音,在此时更加含糊难辨,“我的脸变得好恐怖!昨、昨天还没这样的,是不是过敏——”
叶于蔻除了在自己那张刚睡醒、惺忪得很迈遢的苍白脸孔上看到一块一块的淤伤外,还发现有好多诡异的深褐色浮现在皮肤上,看起来好恐怖!
“我趁你睡着时帮你上药的,是优碘。”他优美一笑,一点也不讶异她的反应如此激动。
“呀?”她的小手还抡在他的睡袍襟口上,脸上的失措现在只剩下愕然。“优……优碘?”
“不然你认为我应该替你补妆吗?”
“呃……也对……我以为自己的脸怎么会突然变成那样,有点吓到了……”还以为上天看不惯她只被打了满脸淤青,还赏她莫名其妙一脸“病变”。
她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还揪着他衣襟,十指像触电般弹松开来,嗫嚅道了谢,又小跑步回到浴室。
门关上同时,他听到她气恼自己大惊小怪的哀吟,而她,听到他的轻笑。
讨厌讨厌讨厌……
在他面前,她怎么就不能聪明一点,再不,正常一点也可以呀!而不是像个傻子,一遍又一遍重复做出让她想挖地洞钻进去的蠢事。
镜子里的她很狼狈,可是表情怎么很……满足?
她看着镜面,镜里的人也看着她,两方都抿着唇笑,优碘及淤青之外的皮肤浮现淡淡红潮,染开一片羞色。
会喜欢上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她以为那只是一种追逐光芒的沉醉,除了欣赏之外,不应该还有其他的,但……事情是不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才认识他不到两天呀!心里有一道声音在说。
可是她好喜欢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温柔地滑动,还有他身上淡淡的味道,他的眼神、他的唇……
不是才刚失恋吗?那道声音锲而不舍,努力阻止她继续细数他的好。
对噢……她才刚失恋,应该要有失恋的沮丧,还要自怨自艾半年以上,好表现自己的多情,否则会被指著鼻头骂花痴的,但是……
有什么好但是的?想想,之前岳奇峰不是也对她那么好、那么温柔,然后呢?她忘得了他第一次拳脚相向时,她整颗心像死去般的绝望吗?岳奇峰是怎么说的?
看你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欠揍!
可怜兮兮……曾经是他心疼她的理由,不是吗?
他说,那样的她,让他舍不得,让他想好好保护,结果呢?
他认为她挨尽了拳脚,也不差他一个,是吗?
镜前镜后的叶子蔻都掉下了眼泪,无法控制自己打起冷颤。
粗暴的伤害绝对不是最残酷的折磨,最让人忍受不了的,是曾经待你好的人,用他知道你最害怕的方式伤害你。
那道声音,成功地让叶子蔻心里的悸动平静下来。
“是,我欣赏唐若谷的自信,也羡慕唐若谷的自信,只是钦佩他而已……就只有钦佩,什么都不可以多想了……你也看到雀儿喜吧?她好美好美,你怎么会以为眼前有个美人时,自己的存在还会多显眼呢?对,你可以把他当成明星崇拜,要要签名、要要合照,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催眠自己。
“等会儿洗完澡,穿衣服,开门,朝他敬礼,谢谢他收留一夜,然后离开,就是这样……”
决定了步骤,叶子蔻匆匆洗完战斗澡出来,身上套着的,不是他给的浴袍,而是原本自己穿着的衣裙,好方便她道完谢就闪人。
“洗这么快?我还正想拿这罐精油给你泡泡澡,喏。”唐若谷一见到她,马上又递给她一瓶香精油,二话不说,再把她推进浴室,在门外朗声道:“慢慢泡,那是茶树精油,强化免疫系统、收缩毛细孔、调理油性肌肤,抽象点的功效还有平衡过度兴奋和提升意志力,你应该会喜欢这种香味。”
叶子蔻再度回到浴室,方才写好的剧本完全被打乱,手里握着他塞来的香精油,她一脸无辜,只好重新脱下衣服,到浴缸里扎扎实实再泡一回澡。
“没关系……我还是一样可以泡完澡,穿衣服,开门,朝他敬礼,谢谢他收留一夜,然后离开。”
二度拟好完美计画,叶子蔻放心沉入浴缸里,松懈精神,从小罐子里滴出几滴精油,淡黄的液体比桔茶颜色还要浅些,混入水里,散开,味道也下一样,但似乎是他手上复杂香气里的一种……
他也喜欢用茶树精油泡澡吗?
好好闻……她决定也去买一罐茶树精油回家,天天泡……
她喜欢这种味道……他的味道。
不过,在家里,她没有闲情逸致像现在泡得这么舒服,要是十分钟不离开浴室,不知道又会被阿姨骂到什么狗血淋头的地步……
不是才刚睡醒吗?为什么又觉得好放松、好放松,放松到想睡……
“蔻子。”
门外唤着她。她没回答,但觉得他声音好好听……
“蔻子,你泡三十分钟了。睡着了吗?再不回答,我要进去救人罗!”门板又叩叩两声。
瞌睡虫因他一句要进来救人而一只只被拈除,叶子蔻瞬间瞠大昏昏欲睡的眼皮,才发现自己泡的那缸水已经由热转冷,正如他说的,三十分钟过后。
“我……我没睡着,马上就出去了……”浴室里有拨动水声,听起来匆匆忙忙。
“小心一些,不要滑倒。”
“噢——呀!”
砰!重重摔跌的声音。
“你没事吧?”他是在告诫她,不是想一语成谶。
“没、没事,我及时捉住浴缸边缘……”只可怜先着地的屁股,腰也好像闪到了,呜。
忍痛穿好衣服,叶子蔻很想用爬的出去,但碍于形象,她还是强挺直腰,佯装无事人一样离开浴室。
“摔到哪里了?”唐若谷就站在浴室外,身上的睡袍已经换成黑白直条的衬衫,衣领和袖子部分点缀著素雅简单的蕾丝,那种蕾丝不是少女专用的浪漫梦幻类型,而像是某种图腾,非常适合他。
“没、没有……”
“脸色都发白了还说没有?”他伸手轻拧她最疼的腰骨,使她重重抽息。
“好痛……”飘泪。
“真怀疑你怎么能活到现在?”唐若谷拉着她,让她趴在床上,在她惊呼出声前撩超她上衣背部。“别在这种时候害羞,女人的背,我看过太多了,多你一个不算什么。”他还帮全裸美女量身订做过衣服哩。
“可是……我又没让男人看过我的背……”哪有办法做到他这样习惯成自然,叶子蔻含糊反驳。
“好像没撞出伤,你腰后的淤青不像是刚刚撞到,我想,是你的旧伤。”他还是替她轻轻推拿,并且上了些冰凉的药。“受虐儿,还记得我上回报给你的电话吗?”
“11O、119和113吗?”
“有需要记得打。”
“噢。”她听话点头。
“我不是在跟你说笑,你的‘噢’太敷衍了。”要不是顾念她带伤在身,他真想敲敲她的脑袋。
“哪有……”
他上好药,她急急想拉下衣服,被他一掌拍开多事的手。“才刚涂好药,衣服一盖就擦光了,手缩回去。”
唉,看都看光了,算了。
就如他说的——女人的背,他看过太多,多她一个不算什么。反正她也不会是所有女人里最让人惊艳的,说不定还是最差的。
“自己无能为力时,向外求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他还在讲11O和119的事。
“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他们只是比较讨厌我,并没有到威胁生命安全的地步。”叶子蔻想轻描淡写地带过,他却似乎有意延续话题。
“为什么讨厌你?”
她干笑几声,以为这样就能掩饰她的不快乐。“很老掉牙的故事耶,你要听吗?电视剧上常演的桥段,老套到我不太好意思说……”
现实生活中也时常发生,也许好多人有和她一样的处境……
“嗯。”他要听。
叶子蔻轻吁,她很不喜欢说自己的故事,因为自卑,害怕同学、朋友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后,便会开始疏离她,或是觉得她来自一个不完整的家庭而嘲笑
她……
有时面对天天相处的朋友说不出口,但面对初认识,或是虚拟世界中的网友,却可以侃侃而谈,为什么?她也不清楚……
可能是躺在他的床上,被他的味道围绕,让她……心安。
也可能是,如果他听完她的故事会疏远她,那么,她就不用强迫自己去克制想看他、想靠近他的心情。
“我妈十九岁生下我,产后两个礼拜就跑掉了,被我爸打跑的,我爸是个没读什么书的人,个性火爆又大男人,认为老婆小孩全是他的所有物,他可以用他的方式来对待他们,一不高兴,椅子拿起来就往大人小孩身上砸,我妈那时根本还算是个大女孩,性子又懦弱,被打怕了,只想逃离开,几年后,他们终于离婚,我爸再婚,娶了阿姨,也许是一物克一物吧,我爸克我妈,阿姨却克我爸,她是那种我爸打她一巴掌,她会到厨房拿菜刀出来和我爸互砍的女人,跟我妈完全不一样,很强势。”
趴着的姿势,让叶子蔻能够只面对枕头,不去看任何人的表情,她可以完全当自己在自言自语,说着自己一点也不完美的故事。
“我知道我爸心里是比较爱我妈的,可是他恨她的背叛,他没去反省我妈逃掉的原因,却怪她抛家弃子,越是爱,也越恨,这种情绪,爆发在她留下来的孩子身上;阿姨也知道我爸心里有我妈的影子,所以她把我当成我妈的替身,我的存在,就像在告诉她,那个女人的阴影还留在这个家里。”
“所以一个因爱生恨,一个恨到极点,两人联手伤害你?”果然是老套的情节,过度悲惨,用在戏剧上有可看的冲突点,但用在现实上,是很残酷。
“我宁愿相信他们是爱之深,责之切。”叶子蔻有她自己的解释方法。
“真好的借口,而且还是你找给他们的。”被害人都替加害人想好了理由,难怪加害人更肆无忌惮。“你为什么不搬离家?你成年了,有行为能力,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白白留在家里让人欺负,让人想同情都同情不起来。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要做到不是那么简单的。”那个家,还有她留恋的东西在……
“你前男友听完你的故事之后,做何反应?”
“他冲到我家和我爸爸及阿姨理论,吵得连邻居都以为我家发生什么事,围在门外看热闹。”虽然已经是过去式,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感动,曾经有个人愿意保护她,她衷心感谢。
“那么,我的反应太冷淡了吗?”唐若谷垂着长发,俯头看她,发丝搔得她有些痒。
“……没关系,我不需要有人再冲到我家去替我出气,你的反应刚刚好。”实际上,可以再冷淡一点,再像路人一点,只要远远的供她观赏,见到他的光芒,就够了。
“你父亲和后母的确太过分了,但我做不来你前男友那么英勇的事。”
“对呀,我也不能想像你那么凶恶和人抡拳叫骂的样子。你太优雅了,开了很多玫瑰呢。”那种粗鲁事,还是交给粗鲁人去做吧,他还是漂漂亮亮喝着下午茶,跷着修长的腿,构成美美的“美人品茗图”就好。
“玫瑰?什么玫瑰?”
“……你身后,像扛着一篓玫瑰,走到哪,开到哪,永远都很美。”
“你不觉得那很诡异吗?扛着一篓玫瑰……画面感觉真怪。”他自己就不认为何美之有。
叶子蔻笑了,但没笑出声,他的手,支在她的脸颊旁,让她看清楚他指节的纤长及有力。
“我觉得很美。”
“你的审美观有待加强。”
“……唐先生,我说出了我对你的观感,能听听你……对我的看法吗?”
唐若谷挑眉。一答一问吗?
“我先说噢,我看不到你身上有没有扛什么花。”他没有这种特殊能力。
“我知道。”就算他看得到,她背后也不可能会有什么鲜花存在。
他弯下腰,躺平与她对视,将她中等长度的头发塞回耳后,露出脂粉末施的素颜。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澄目光眨也不眨,小小的脸蛋色彩同样“精采”,毕竟只隔一天的时间,她的淤伤没痊愈得这么快,他对她的印象也没有改变。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我觉得……你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叶于蔻怔了怔,眼神缓缓黯淡下来。
她从他口中,听到岳奇峰曾经说过的话……
唐若谷送她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没开口说半句话,头始终低低的,最多只应几声“思、呀、钦、噢”打发他,听起来非常敷衍。
“送、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这是她唯一说的话。
“你家还要再过去一点。”他昨天有来过。
“不用送我到门口,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我不差那几秒钟的时间。”他的车子才转进巷口,就看到她家门口站着一名身着汗衫的中年男人,脸上满布愤怒。
叶子蔻也看到了,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打开车门,唐若谷见状,猛踩煞车停住车势,还来不及数落她这么做的危险,就见她踉舱奔到中年男人面前,不断地弯腰道歉。
她的示弱,并没有让中年男人的怒气减少,唐若谷猜测中年男人就是她的父亲,大概是为了她一夜未归而大动肝火,他觉得有必要下车替叶子蔻讲几句公道话。
啪啪!
左右开弓的两巴掌,电光石火,不仅叶子蔻来不及躲,连唐若谷都错愕不已。
“蔻子!”他追下车,她却已被她父亲拖进家门,阻隔的铁门使劲甩上。
只记得匆匆看到门关起来之前,她瞥向他的自卑目光,像在说——
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难堪的场面……
他的一颗心,竟然也像被人猛力赏了两巴掌。
她的痛,他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