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们立刻开始。”雯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站在大马路上,她真的当场就掏出纸笔。
子俊当下傻住。“等等,你的‘立刻’是指——‘现在’?”
“当然。”他又想耍什么花样了,雯伶很不高兴地说:“怎么?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招‘缓兵之计’吗?既然你同意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
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不行!”子俊也很坚持。“我答应了我女儿,今晚要带她去‘汤姆熊欢乐世界’玩,我不能失信于她。”
这下子换她愣住了。
女儿?
她不惊讶他有个女儿,因为她早在对他做初步的调查时,就发现没有任何婚姻记录的他已经有个两岁多的小女儿了,然而令她错愕的是——原来他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也会对女儿心软啊。
一个两岁多的小女生,蓦地从公寓的大门楼梯口冲出来。
“‘把拔’。”天丽跑过来一把抱住“子俊”的腿。小女孩用软软的童音嗔道:“去‘汤姆熊’。”“小丽乖,‘把拔’和阿姨讲话话,一下下就好了。”他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你有没有叫阿姨?”
“‘阿依’。”天丽乖巧地跟着叫人。
“哇——天丽好乖喔。”雯伶对着她微笑。
天丽立刻喜欢上这个“阿依”。毕竟“玮琳姑姑”不在身边,“怡婷婶婶”也在很远的地方,眼下就只有这个“阿依”能让她使唤了。
“‘阿依’,走。”天丽开始施展缠功。“去‘汤姆熊’。”
“不行,”子俊的口气凶凶的。“‘阿依’不能跟我们去,她还有事。”
天丽开始扁嘴。“小丽要‘阿依’。”
“不行啦,小丽。”虽然他也很想,但她会愿意吗?
“‘阿依’……”小女生开始耍赖了,翘着小嘴显得楚楚可怜。
“这……”丁雯伶这下子进退两难了。
“走哇。”天丽的一副急得要掉眼泪的模样。
子俊的两眼向上一翻——完了,黄河决堤啦!
“哇啊——”天丽的泪眼当真泛滥成灾,一边看着两个大人。拜托,快点答应吧!
子俊轻叹了一声,每当宝贝女儿“发功”打算学“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时候,他便一向只有认栽的份。
“雯伶!”他突然望着他,轻轻叫她的名字。“今晚有空吗?”
雯伶被这突来的邀约吓得手足无措。“我……”
“‘阿依’……”快点答应,不然小天丽的眼泪快用光啦!
“好吧,那我就当今晚的陪客喽。”她只好豁出去了。
“好了好了,‘阿依’要陪小丽去‘汤姆熊’玩了。”子俊哄道。
天丽立刻破涕为笑。“走,去‘汤姆熊’。”
“哇,哇,救命呀——”
“快点,快点,来不及了啦。”
“咯咯咯——”
“哎呀,没打到。”
“天哪!你真是反应迟钝。”
“‘把拔’笨笨。”
“臭天丽,你说什么?”
这三个人站在一起,不,应该说是两个大人站在一起,一个小孩“站在”机器上,一起共玩一台“打击魔鬼”。
“可恶的地鼠,下去!”子俊这一边的地鼠动作特别快。
“哈哈哈,再来呀!”雯伶轻松的有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下去,下去!”天丽用脚丫子狠狠地踩它——不管它有没有浮上来。
几颗顶上无毛的地鼠头,就这样被他们“蹂躏”得快要散了——
***
翌日,他们拗不过小天丽的要求而一起吃午餐,雯伶为此还特地打扮了一番。连身软质洋装,一件米色外套,一头长发也披泻下来,更把白皙的瓜子脸衬得楚楚可怜。
不料却引来子俊一阵狂笑。看她穿得人模人样的,他还真不习惯。
“你笑够了没有?”她很不高兴地扁着嘴。
“够了够了……”他顺顺气,平静下来。
雯伶板起面孔,一表正经地开始采访。“龙先生,我们先来聊聊你自己。你是家中的老大吗?”
“是的。”子俊清了清喉咙,说道。“我还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叔叔、一个婶婶、一个亲弟弟、一个堂弟、一个堂妹,还有一个很爱耍宝的爷爷——这些你不是应该都知道了?”
“我是在培养情绪。”她咬牙切齿道。
“喔!”他还装得一脸无辜。
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有那种可以激怒她的本事?
“我知道家世背景像你这样的人通常很介意被问到家族的事情吧!”她强自镇定地说道。
“为什么要介意?”他一耸肩。“我以我的家族为荣啊。”
“太好了。”她点点头,开始针对她早已拟好的问题发问。“可不可以请你聊聊为什么像你这样稳坐家族第一把交椅的人会选择情报局做为职业?”
“我们家没有什么‘第一把交椅’这码子事儿。事实上,我们三个兄弟都忙不迭将这个‘金交椅’互推给对方。”他坦白地说。
“原来如此。”她专注地振笔疾书。
“我的这份职业其实和家学渊源也有关,”子俊自嘲性地笑了笑。“家父也曾经任职于情报局。不过,我做这样的选择,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兴趣。”
“喔?”她停下来,一脸好奇。
“嗯,”他很认真地解释。“我疯狂的崇拜福尔摩斯和○○七。”
“天哪,真是‘ムㄨㄥ’毙了。”她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喂?”他低吼。“记者在采访新闻的时候不能掺杂私人意见。”
“知道了。”她轻哼一声,以兹不屑。“谈谈你在工作上遇到的困难,一般人在听到情报局时总会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那是以前,现在的人对于这种工作的好奇心减低,也就不会有那种绘声绘影、以讹传讹的封闭想法了。”
“唔,的确是的。”她飞快地摇动笔杆,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尽落他的眼底。
“能不能谈谈你的妻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明显地不愿意正视他的脸。
“妻子?我没有妻子。”他微微一笑。“我相信你指的是‘天丽的妈妈’。”
“有什么不一样?”她的语气带有责难的意味。
哈!显然她已经自动将他归类到“不肯负责任的男人”的名单里。
“当然不一样!”他凝视着她,平心静气地道。“她的名字叫‘任天丽’。”
“任天丽?”她一时之间无法会意。“你为何既要抚养她,又让她跟母姓?”
“那不是母姓。”他既迂回又模糊地说。
她不相信。“为什么?我是说……她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吗?”
“这么说好了,”他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说:“尽管血缘不同,在我的心目中,她永远都是我的女儿。”那是一段不愿回首的过去,但子俊的眼神变得既深邃而悠远。
她听完,愣了半晌,突然觉得自己该对他重新评估一番。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既深情又冷酷。
“我看过你为高文伟写的那篇报导。”子俊突然提起。“写得真不错,那家伙都快感动死了。”
“没什么,我只是陈述事实。”雯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继续挥笔。
那天的访问一直持续到下午,连子俊自己也很惊讶他竟然和雯伶聊了这么多,其中还包含了许多私人的情感。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可以安心地告诉她一切,向她诉说自己的所有。
而他心中的这一个部分,开始蠢蠢欲动。
***
“喏。”雯伶把一叠不算太薄的文稿丢到总编的桌上。
“这是……”总编望着这一叠突然飞到他面前的稿纸。
“传奇人物——龙子俊的侧写!”她故作轻松地宣布。
总编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你采访到他了?”
天啊!这件案子已经悬了将近一年,转手了十一次,没想到这一次却……
“是的,我‘采访’到他了——”她故意强调那个字,觉得总编的反应有点好笑。
“他怎么肯?”总编惊讶地脱口而出。
说真的,不是他看轻了雯伶的能力,而是他实在无法相信在经过了十一次的失败后,龙子俊竟然决定答应接受采访——在过去的十一次“革命”记录中,只有三个人成功地和他谈过话,并且被他很“坚定”地拒绝;而其他的八个人甚至根本连面都见不着。
雯伶笑嘻嘻地,像个等着被赏赐的孩子。“怎么样?不辱使命吧?”
“我的天哪!”总编笑得嘴都合不拢。“这实在是太好了!”
雯伶被总编带到老板的办公室里大大赞赏了一番,洋洋得意的像是要飞上云端似的。
虽然今天的成功,只是她的一小步;她向自己发誓,有朝一日,她一定要写出一篇名垂青史的报导来。
“雯伶,二线电话。”她刚回到座位上便有人喊。
“知道了。”她立刻接起电话。“喂,我是丁雯伶,请问是哪位?”
“丁小姐。”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故意压低的。“我是‘洞仙’。”
“啊?是你。”雯伶认出了他的名号。
这个自称“洞仙”的家伙,是个很诡异的人物,像她这样整天跑新闻的记者,多半听过他,然而,只有少部分的人能够有幸和他打交道。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更没有人能掌握他的行踪。
可是,一旦他提供一些内幕消息,往往能让记者省力不少!
“洞仙先生,谢谢你上次给我的消息。”雯伶颇为感激地说。
“不必谢我,我只是希望把事实真相公诸于世。”看来这位“洞仙”对于“世界大同”还有很崇高的理想——虽然她觉得那已经是历史名词了。
像前一阵子,社会上发生了几桩不小的金融风暴事件,他们这些记者也就必须东奔西跑地挖新闻,否则没饭吃。
而这几件新闻其中,“唐明艺术关系企业执行董事卷走辛纳屈企业管理集团一千两百万元”的特殊奇案,也就是子俊提到过的高文伟事件,要不是“洞仙”告诉了她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她很有可能会像其他记者一样,到处碰壁而无所获。
“洞仙先生……”雯伶心里暗自盘算着,这会儿不知又是什么“独家报导”?
“洞仙”突然一改平常轻松的口气,语调严肃地说:“这件事情很重要,不但牵连甚广,而且攸关生死,我只能说一遍。”
雯伶一听,神情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你说,我在听。”她也压低了声音。
“一个美藉华裔作家,最近在中国大陆失踪了——而我相信他是被辗转送到台湾来。”
通常当他说得这么笃定的时候,可信度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五。
“然后?”雯伶不敢随便答腔,只是紧张地追问。
“因为他持有美国公民身分证,所以台湾这方面想做个顺水人情,找人秘密且安全地将他送回加州,而这项任务将交由国防部的一个特勤组执行……”
“等等,”雯伶打断他的话。“你是说,这件事情根本还没发生?”
“一半。”“洞仙”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那个作家就快要偷渡过来了,国防部这边也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这件任务当中,这将是一条大新闻。”
“你怎么会知道?”她追问。
“洞仙”似乎不太高兴。“你犯规了。我们有过协议,你不能追问消息来源的。”
“对不起。”她立刻道歉。
他们的确有过这样的协议,只是这件事情光是听起来就令人觉得和一般社会新闻不一样,这好像是一个情报,攸关生死的消息;她不能只凭他的一面之词就没头没脑地栽进这件果真“牵连甚广”的事件里。
“很好,不过我不能再多说了,加油吧!我相信你办得到……”“洞仙”说。
“不!别挂断,你至少得把人名告诉我吧!”她坚持。
“洞仙”静了好一会儿,一时之间让雯伶还以为他已经切断通话。
最后,他终于再开口。“龙子俊——国防部调查局特勤组组长,盯住他就没错。”说完,他立刻把电话挂断。
雯伶茫然地把话筒放回原处,整个人的思绪又飞起来了。
龙子俊,又是他!这件事情,竟然也和这家伙有关?难怪他被称为传奇人物了,老天爷,她究竟陷入了什么样的纠纷之中?
华裔美籍作家,他的身分真的只是如此单纯而已吗?
他为什么回到中国大陆?他又为什么会离奇失踪?
为什么美国驻中国大使馆的官员竟然不闻不问?
为什么那名作家又会在失踪后偷渡到台湾来?
一连串的问号,竟然无一能解。
***
关于“师明哲”事件,她要锳浑水吗?她倒抽一口气,并做了决定。
雯伶相信这绝对是可以使她“名垂青史”的大新闻。
然而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她要如何向子俊开口询问这件事呢?
“雯伶,三线电话。”一个助理叫住她,然后开玩笑地说。“不得了,你现在可是个大红人了。”
“才不呢,只是忙得半死!”雯伶笑着说完,连忙接起电话。“你好,我是丁雯伶。”
听到她的声音,对方似乎犹豫了起来。
“喂?”她催促着。
“是我。”一个低沉沙哑又有磁性的声音传来。
老天!多性感的声音啊!是龙子俊!
她的脸上突然升起了一阵燥热,一时之间手足无措问道:“有事吗?”
“我今天下午休假。”当子俊在办公室里对着话筒说出这句话时,宪仁和阿虎立刻不约而同用惊讶而且错愕的眼神望着他。
休假?他们这位“无敌铁金刚”老大吃错药了吗?
“所以,我在想……下午……接……天丽出来走走。”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拐了个弯”。该死的!他已经很久没干过这档子糗事了,而且他居然已经忘了如何开口向人家约会……真是要命啊!
“很好啊!”雯伶丝毫没有察觉出子俊的挣扎。“今天户外的天气不错耶!”
“对呀。”这个小白痴,我是在约你啊!“所以……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当我们的陪客?”
“我?”她突然了解,对方真正想“接出去走走”的人是自己。
“我……好……好啊!”雯伶支支吾吾地答应了,内心却一阵狂喜。
“太好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中各有所思的两个人,相约到保姆家把天丽接了出来,开开心心地驾着车子到动物园去逛了一圈。
“狗狗。”天丽忽然叫道。
“那是牛。”
“牛吗?”
“对,天丽好聪明喔。”雯伶忍俊不禁。
过了一会儿。“狗狗。”
“那不是狗狗。”子俊很有耐心地纠正她。
怎么在她心目中所有四只脚的动物都叫“狗狗”?
“牛?”
“那是马。”
“麻?”
懒得解释了,抱着她继续往下走。
“狗狗。”她又对着栅栏大叫。
“那是长颈鹿。”不耐烦了。有谁家的“狗狗”脖子这么长的?
“牛?”
“不对,不对。”
“喔——马?”
“喔,对……不,不对啦。”天哪,他可不是动物白痴!但都快被搞糊涂了。
“狗狗!”她有点生气地大叫。再错她就要翻脸了。
嗯,这个嘛……它没有牛的硕大,没有马的脚蹄,也没有长颈鹿的脖子……好吧。“对!那是狗狗。”子俊附和了。
“耶——”父女俩终于达成共识,开心地笑得像是中了两百万,尤其是子俊,多有做“把拔”的成就感啊。
在一旁一直憋着没有爆出笑声的雯伶终于忍不住了。
“子俊。”她拉拉他的衣袖。
他低头望着她。“干么?”
“那是……狐狸——”
***
他们一直玩到午后四点多,三个人都累惨了,这才开车飙回市区,找了家速食店坐了下来,天丽几乎是在一吃完东西之后,便躺在她“把拔”的怀里睡着了。
雯伶以为此时此刻是个好时机,便开口问了有关师明哲的问题。没想到——
“你说什么?”子俊的脸色在千分之一秒内,迅速变成铁灰色。该死!这件事怎么会传了出去。
“我是说……”雯伶有些胆怯了。
“是谁告诉你的?”他粗鲁地打断她的话。怀里的天丽也因为他突然提高的音量而不安地动了一下。
她被他严肃的语气和神情吓了一跳。“是个专门提供消息给杂志社的人……”
“可恶,他是谁?他想干么?”愤怒的语气,完全泄漏了机密。
“你不要激动,这没有什么啊。”“洞仙”果然技高一筹,看来这事非同小可;她试着压住心中的激动。
“你让我见见师明哲好不好?”
“不行。”
“为什么?”她大声抗议。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龙子俊,你——”
“够了。”他毫不留情地斥责。“这件事情是国家机密,我希望你忘了它。”
“不!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她也固执得很。
他为她强硬的语气愕然,于是当场翻脸。“好,我会尽一切力量阻挠你的,你不要到时候才来后悔。”他抱起沉睡中的天丽,转身便走。
雯伶愣在原地,没想到他会这样撂下一句狠话就走了,她冲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大叫:“我不会被你吓跑的。”
他却连头也不回。
她气得撕烂了手中的草稿。“我绝对不会就此罢休的,龙子俊!”
一切都回到原点,他们两个又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