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晴买了几套当地姑娘的衣服,扮个男孩她还是不惯,反正已经潜出了石戟岛,这儿压根没人认识她,她爱怎么装扮都成。
穿上中原姑娘惯穿的女孩儿服饰,洛晴心情好转,她扬起天蓝色绉纱衣,扬起水袖,原地转着,加上那细编成麻花辫儿的长发一起旋在空中,铃铃然的笑声配上灿烂容颜,叫衣铺老板及过往的路人均看傻了眼,心底却也不由得被她勾起了笑,这个姑娘的甜笑轻易地引起回响,她美丽而纯真的表情当真像只轻盈的云雀儿一般,让人不由得多瞧了两眼。
洛晴个性率真,向来不在意旁人目光,她开心地扔下个金元宝给衣铺老板便即离去。
从未离开过海岛生活的洛晴兴味盎然地打量着周遭陌生的环境。
赶马车的,卖油的,炸煎饼的,打铁器的……她都能不厌其烦地站在人家店旁、铺子前,好奇地问了又问,看了又看。
虽然她是个生面孔,但就凭着那笑起来甜得会腻死人的容颜,任何人对这姑娘的问题都能有耐心地解释清楚。
黄昏时候,洛晴腹中略有饿意,正想找家客栈落脚,却在经过一处晒谷场时听见纷扰声音引起她的好奇,于是便靠了过去。
那晒谷场该是附近庄落孩子们平日聚集游乐之处。
但这会儿,她却看见一群孩子手上拎了些食物,团团簇拥着,圈子中心有的笑意盎然瞧着热闹,也有的兴奋吼叫着声音。
“一口饭!只要你舔我的鞋子一下,小爷就赏你一口饭吃!”
“饭有啥好吃的?你让我在脸上用刀子刻一只小王八,我就给你一枚刚出炉的大饼!”一个边说着话,边晃动着头上冲天炮,满脸坏气的男孩高高举起手上大饼。
这时候,一个高大的男孩推开众人,高声叫嚷着,“谁也不许跟我抢!今儿个该轮到我了!”
男孩朝着圈子中心狠狠吐了口黄色浓痰,得意扬扬道:“今儿个你要是吞下了小爷的这口好料,我就给你三贯钱去买肉包子吃,刚出炉的肉包子哟!”
洛晴再也按捺不下满心好奇,她推开孩子群窜到前头,这才看清了圈子中心的东西。
场子中心并没有如洛晴预期中的东西——她原料想这些恶孩子们该是在欺负些小猫小狗之类的。
然蜷在那儿的不是个畜牲,是个大男人!
说他是“大”男人毫不为过,虽蜷缩着身子半卧在地上,那男子竟也有洛晴眼下的高度,倘若站直身子,这家伙绝对会比正常男人还要高出一个头。
但这样巨人般的身躯竟有着三岁孩儿的胆怯,及那仿佛饿足了七天七夜饥渴的神情。
巨汉头顶上光溜溜地没有半根毛,脸上有着刺青,身上布着疤痕,猛一看去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凶神恶煞,地痞恶霸之流,但真要走近看个清楚,才会发现他脸上所谓的“刺青”,不过是些毛孩子们的纪念品。
打个圈划个叉,甚至有个写得歪歪斜斜的“王八”两字。
巨汉对于孩子们的为难丝毫不以为忤,他傻笑道:“都要,都要,傻蛋肚子饿了,什么都要,小爷们别急,一个个来!”
巨汉贴近了那个要求他舔鞋的孩子俯低身子,当真舔起他那在泥地上踩着猪屎的草鞋,不只一口,他乖乖地将孩子的鞋舔得晶亮,然后转身将头俯在地上吸吮起地上那滩黄色浓痰。
孩子们哄堂大笑,热呼呼地拍手叫好,几个爱干净的小女生则遮着眼咋舌,直嚷着恶心,却没人出声阻止,只是好玩地觑着热闹。
洛晴的眼睛在见着巨汉迫不及待囫囵吞下他的奖赏——那枚大饼时起了雾,她看得出他着实饿惨了,一个为了果腹以求苟存的人真的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嫌弃,此外,看巨汉的眼神模样,那个三岁孩儿似的腼腆傻气,说明了他并没有符合他实际年龄而该有的思考力。
就在巨汉喜孜孜地收下三贯钱,乖乖矮着身子要让那头顶着冲天炮男孩在脸上刻上乌龟时,洛晴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靠近两人,使劲夺去男孩手上的小刀。
“够了吧!你们这些孩子!”洛晴动怒,“为什么这么欺负人?”
“搞清楚点儿吧!大姐!”男孩的表情说明了他对洛晴的行为完全嗤之以鼻,“欺负谁呀?小爷们是在好心地救济傻蛋耶!”
“救济?”洛晴哼了声,“你们摆明了是在整人!”
吐痰的男孩趋上前来,看来他应该是这群孩子们的头,他望着洛晴开了口,“你这个外地来的人搞不清楚状况就妄想在这儿强出头?傻蛋!”男孩觑向巨汉哼了声,“跟姐姐说,咱们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没有,”巨汉急着摆手解释,“小爷们对傻蛋很好,拿东西给傻蛋吃,不然傻蛋早就饿死了。”
“听到了没?好多管闲事的大姐!”男孩哼了声,“这傻蛋根本是个没有人要的家伙,当年傻蛋的娘生他时,因傻蛋个头太大,他娘半天挤不出来,落得最后,孩子落地时亲娘就血崩死了,他爹心伤死了妻子,但念在是自己孩子的份上还是养着他,可没想到……”
男孩讽笑着声音,“傻蛋这人傻归傻,吃起东西来可是吓人得很,一餐吃个二十多碗饭都还只是半饱,一头牛可以一顿解决。傻蛋在他那个苦哈哈的家中,成天吃不饱饭,只好到处去偷别人家的食物,弄得整天有人上他家与他爹理论,傻蛋的爹是个佃农,自己生活都有问题,没了老婆,身边又拖了七、八个孩子,哪还养得起这样的怪物,十岁那年他爹故意叫他下到井底清理污泥,一颗大石扔下打算叫他送了命。”
男孩说得若无其事,洛晴却听得心惊,耳旁只听得男孩续言道——“这些故事咱们都是听普济寺里的那老庙祝说的,当年傻蛋命不该绝,竟然没被砸死,却砸伤了脑袋,整日傻呼呼地,什么都不会,他爹也就借此将他赶出了家门,眼不见为净。”
“那他住在哪儿?吃些什么?”洛晴问得有些傻气。
“天下之大,哪儿不能落脚?”男孩嘲她,“山脚下,破庙里,不都可以住人吗?二十多年的日子,傻蛋还不都这么过了,他看起来虽然怪可怜的,可谁也没本事帮他,谁也养不起这怪物,依着他的胃口,他永远吃不饱,枉他生得人高马大,却一副龟儿子模样,做强盗没气势,做乞丐也抢不过别人。
“听他自个儿说起,以前的日子大部分都窝在山里吃红土、啃树皮,有时候他会趁着雨后到人家坟地捡些死耗子填肚子,只是后来山地开垦,他落得无处可栖,跑到人家猪圈里同那些肥猪公抢吃的,被人用棍棒打伤了身子无处可去,是小爷我可怜他,在这附近大水沟里帮他找了个安身的地方,但他着实太会吃了,咱们这么多人每天从家里拿些吃剩的东西都还不够他饱,此外……”
男孩扬起恶意的笑容。“天底下哪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咱们供养他,这家伙总该让大伙找点儿乐子玩玩吧!他靠咱们而存活,让咱们耍弄一下又有何不可?”
“没有人活在世上是仅供旁人取乐的,真正的帮助是要教会他如何有尊严地存活于世,靠自己找吃的,而不仅仅是帮他填饱肚子而已,你们心中所谓的怜悯帮助只是个支持你们恣意妄为的借口罢了。”洛晴推开孩子群,暖笑着向巨汉伸出手。
“相信我,从今起你若愿意跟我,我虽不能保证一定让你每顿吃得饱,但我会保证让你活得像个人!”
巨汉听不懂洛晴的意思,他搔搔头没有反应。
“别做梦了,大姐!”男孩哼了声,“你那堆什么有尊严之类的说词对傻蛋压根是起不了作用的,他这家伙只认得吃,傻蛋!”男孩提出条件,“不许听她的话,你留着,回头我给你买只烤鸡腿!”
“烤鸡腿?!”众目睽睽下,傻蛋呆愣着流了满地的口水,惹来孩子们的讪笑声。
“傻蛋要吃烤鸡腿。”巨汉喃喃自语,他怀着歉意望向洛晴,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多年岁月中从未感受到的温暖和尊重,他好希望能听她的话跟她走,可是,可是……
傻蛋要吃烤鸡腿!
“鸡腿能填饱你的肚子,却不能填饱你的心!”洛晴哄声道:“你想一辈子被人叫成‘傻蛋’,在这儿舔人家的草鞋、让人家画乌龟吗?”
“傻蛋若不叫傻蛋,又能叫什么呢?”他虽无知却还是有着众人漠视的情绪,他说这话时有着些许无奈的悲意。
“就叫‘天赐’吧!”洛晴眼中亮出笑意,“你有着天赐的食量与常人没有办法追赶得上的高大身躯!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我相信这世上一定在某处有某些事情是非你天赐不可的。”
“天赐?天赐!天赐……”孩子们的嘲笑声此起彼落。
带头男孩不屑着神情,“大姐!别惹笑话了,这种蠢东西你还拿他当宝?还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我看叫‘鬼赐’可能还会好些呢!真是可笑!傻蛋,别理她,咱们去买糖葫芦和烤鸡腿!”
言语间,男孩将三枚铜钱一一丢到傻蛋跟前的泥地上,他料准了傻蛋必定同以往一般如获至宝似地,趴下身子贴在地上去捡拾那三枚铜钱。
却没想到巨汉动也不动,在男孩快要沉不住气时,他竟然摇摇头,“我不叫傻蛋,我叫天赐,小爷的钱天赐不要!”
视若无睹于地上的三枚铜钱,巨汉接受了洛晴的手,生平第一次站直了身子,夕阳底下,在孩子们讶然的目光中,一个纤小的身影牵着个巨大的影子走出了他们的世界。
令 + 令
洛晴带着天赐回到方才衣铺里,老板对于这出手阔绰的小姑娘敬若上宾,所以当他看见随她而来的这位浑身臭味的巨人时,也只得闭紧气帮他丈量身段。
“老板,借个水,请帮他洗个干净,再给他换身新衣裳!”一边说话,洛晴一边从钱袋中掏出个金元宝递给目瞪口呆的衣铺老板,“够吗?”
“太多了,姑娘!”老板是个老实人,他搓搓手赧然一笑,“其实不用这么多的,您没有碎银子吗?”
“我只有这东西。”洛晴无所谓地耸耸肩。在石戟岛上他们有满山满库的金元宝,那些都是百年来打劫商船的成绩,岛上压根使不上银两,这没用处的东西也只有在外头使得上。她漾着纯真笑意,“别跟我客气,只要你能帮我弄干净天赐,再多的银子都是值得的。”
天赐眼眶中泛起酸意,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认为他是值得的。
老板领着天赐到后堂,自水井中打了好几盆水,折腾了大半天总算将这大块头弄干净.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才是最棘手的——即使衣铺中有着成堆的衣物,但没有任何一件是他可以穿得下的,最后他们只能到布庄买布帮天赐量身订做。
“多做几件吧,要不同花色的,外袍内裳都要,好让他能替换!”洛晴盘算着嘱咐衣铺老板。
直到一切大功告成,天色也已墨黑,见着天赐一身簇新,洛晴开心不已,临去前她想起一个问题,含在嘴里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下去,她转身对着衣铺老板,脸上难得有丝不自在。
“老板!想同您打听个人。”
“姑娘请说。”
“你听说过有个叫季寒的男人吗?他很好认的,在他额心有个弦月烙印。”
“季寒?”老板敲敲下颚思索,“月形烙痕?”好半晌,他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姑娘,这人应该不是本地人,否则我该认得。”
“没关系,”洛晴脸上难掩失望,“我再去问问别人吧!”
就在洛晴及天赐要离去前,衣铺老板叫住洛晴。
“姑娘若真的问不到人,不妨到普陀山上的城隍庙那儿问问!”
“城隍庙?”她不解。
“那儿的签可灵的,咱们这儿若有人掉了东西或找不到孩子,总会上那儿问问!”老板一脸热心。
“真这么灵?”她有些怀疑。
“信我!”老板拍拍胸脯,“姑娘不会后悔的。”
“也好!”洛晴笑得孩子气,“来到你们这儿本来也该先去拜拜你们的神仙,求个庇护,今儿个太晚,明儿早我再去吧。”
“见到城隍爷时别忘了将姑娘要找的人的形貌特征说个详细,否则人来人往的,城隍老爷会认错人的。”老板不厌其烦地叮咛。
“我晓得了!”洛晴点点头,同老板道别带着天赐离去。
“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老板摇摇头浅笑,这两个金元宝够他休息个一年半载的了,只是不知这个外来的姑娘究竟上他们这儿做什么?
瞧她对那巨汉的照顾,倒真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姑娘。
好心有好报,老板叨念着,只盼城隍爷能让她找着她要找的人。
+ + +
天一亮,洛晴领着天赐问清楚方向便朝普陀山方向行去。
经过一个晚上好吃好睡,天赐整个人精神好多了,洛晴让他管自己叫小姐,一有空便开始教他如何打点自己。
“小姐!”这个大块头有些羞赧,“您对天赐真好,但天赐什么事都帮不了您。”
“怎么帮不了?”洛晴道:“今天起你就是我洛姑娘的保镖了!”
“‘保镖’?!那是什么东西?”天赐不明了。
“就是说呀!”洛晴巧笑解释,“你得要随时紧随着保护我,不许旁人来欺负我。”
“可……”天赐面露为难,一脸局促,“天赐不会打架,不会武功,甚至,天赐胆子很小,只要听到别人大声点儿就……就会想上茅房。”
“别担心,我会慢慢教你,来,咱们先上第一课,我来教你,看仔细了!”
洛晴用力挤压着脸上秀气的五官,做出恶狠狠的表情,让天赐瞧个仔细。
“看到了吗?”洛晴赶紧将五官抚回原状,怕一个不小心压出皱纹破坏了她净美的脸蛋,她还等着要用这个倾城的美貌去找那个叫季寒的家伙呢!
“学恶人的第一步便是要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脸,让对方心底先怯了三分,加上你块头大,脸上又乱七八糟地刻了些东西,保证灵光。”
天赐试了又试都做不到她的要求,直到洛晴用力踹着他的肚子再狠狠给了他几巴掌后,好不容他的眼睛才冒出了点凶光,但是洛晴仍嫌不足,叹着气,“不够,不够,还是不够凶,关于这点,日后你还得好好练习!”
“小姐,对不起,是天赐太笨!”大块头猛低头忏悔。
“第二步,你要压低嗓音,多学几句狠话恶语,要时时叨念在嘴边,与陌生人第一次见面便要用上,这初见面的下马威是最重要的,一定要让对方记牢你,害怕你,接下来他就会自动滚开,压根用不着你动手。”
“小姐,”天赐讷讷开口问道,“什么是狠话恶语?”
洛晴努力回想着在岛上时,父亲那些部属常挂在嘴边的话。“譬如说,去你妈杀千刀的死贼秃、我操你爷爷奶奶祖宗三代、我咒你列祖列宗在黄泉里男做奴女做娼……”
“慢点儿,慢点儿,小姐!”天赐急得一身汗,“你说得太快,我记不住!”
“行了,行了,就先这三句背熟了吧!记住日后若发现眼前出现了陌生的敌人时,一定要先说这几句吓吓对方。”洛晴拍拍他肩头。“剩下的有空再教你,到时我会再教你几套防身招数!”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活了一辈子,天赐第一次觉得被人需要,他高昂着颈项宣布,“天赐一定不会叫小姐失望,一定会做个好‘饱饭’的!”
洛晴叹口气纠正他,“是‘保镖’不是饱饭!别整天念着吃,还有一点,你要开始减肥,懂得控制食欲,才不会像以往一般沦落到遭人戏耍!”
言语间已经来到了城隍庙口,这日正逢十五,庙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可洛晴颦紧了眉,要命,她在殿外虽已见着高高供在神桌上头的城隍爷,但这儿有满山满谷的人叫她怎生问起?这么多嘈杂的声音,城隍爷又怎么听得清楚她的声音?帮她找到她要找的人?
心念一转,洛晴叫住了陪她挤在人群中的天赐。
“站在这儿别动!”
洛晴转身向着庙后方竹林奔去,天赐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老老实实地依着她的话一动也不敢动,片刻后,别说手脚麻痹,连眼睛他都尽量忍着不敢眨动,炎炎日头下,只见他巨大的身子杵着跟柱子一般,汗水串连沿着脸庞滑下,他却连伸个手抹去都不敢。
“什么时候庙前竖了根这么大的柱子?”过往人群中总会有几个冒失鬼撞上他那巨大的身躯,撞着天赐后,这些人摸摸发疼的额头,一句句咒骂的言语陆续出笼,喝斥着叫他走开别挡路。
天赐哪敢违逆洛晴的交代,打死他,他也不敢动半下,但人群不断涌入,个个都开口要他滚开。
猛然间脑海中想起洛晴教的方法,天赐生平第一次尝试开口骂人——
“去你妈杀千刀的死贼秃、我操你爷爷奶奶祖宗三代、我咒你列祖列宗在黄泉里男的做奴女的做娼!”再配上他用力发狠的眼神,果然吓跑了那些上香的老爷爷、老奶奶们,人人见着他均躲得远远的,由着他挡在城隍庙大门口,没人敢吭气。
“小姐教的果然有效!”天赐心底对洛晴又多了三分敬佩!
就在他以为自己麻痹的脚快要不属于自己时,洛晴总算出现,她一脸笑意盎然,两手藏在背后。
“天赐,你怕不怕蛇?”
“蛇?”天赐想到了那冰冷冷、滑溜溜的东西,住在山里时他曾被蛇咬,还险些送了命,自那时起,他只要是见着了长长的,形状像蛇的东西,一概全身冒起疙瘩。
洛晴觑着他灰青的脸,不用等到答复心头已有计较,空出一手她捉紧天赐往大殿里走去,里头一样是熙来攘往,嘈杂纷乱不已。
洛晴亮出甜笑,微带歉意,“别怪我,天赐,行行好,帮个忙!”
天赐不了解她的意思,兀自傻愣着,却见洛晴素手一扬,几条花色斑斓的绳子向天赐头顶上招呼了过来。
初时天赐尚未回过神,待发觉那几条冰冷的绳子竟在他头上缓缓爬行时,他才驽觉过来,发出了打雷似的吼叫声——
“蛇呀!有蛇呀!”
天赐声音宏亮,整个庙里的人连敲着木鱼的庙祝道公都停了颂经声音,拉长了耳朵,一时之间,整座庙静如死寂,天赐管他静或不静,他用力甩着头,手上只要捏着了蛇便往旁边甩去,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生怕蛇也爬上他们头顶地尖叫逃窜,一个个拼命往庙外奔去,须臾片刻,整座庙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强忍着笑意的洛晴和兀自跳来跳去尖叫着的天赐。
洛晴走到门外,朗声道:“诸位乡亲莫惊,小女子自小以驯蛇为生,方才那几条蛇花色斑斓显见都是巨毒之物,还请诸位今儿个先别上香,待小女子为各位捉住毒蛇清了蛇患,来日再来参拜,以免乡亲们遭蛇咬噬,枉送了性命。”
其实那几条蛇早叫她拔去毒牙,压根无害,但众人方才已被吓得心慌意乱,哪还有精神去辨别蛇到底有没有毒,大伙儿嘴里嚷着秽气,一个个捉牢手中祭品离庙而去,一传十,十传百,前一刻还门庭若市的庙宇竟在瞬间没了半条人影。
剩下颂经的庙祝手上还捉着木鱼,脚上连僧屐都叫人踢散了去,光着脚丫守在门口,一脸为难,不进去显得懦弱,进去了又怕死在蛇嘴里。
“师父,您别害怕,有我在蛇不敢来的。”
嘱咐天赐守在庙外,洛晴一脸笑意搀紧了瘦小的庙祝往庙里走回,“师父如何称呼?”
那老庙祝左右留神着角落,魂不守舍开了口,“老道上‘果’下‘然’。”
“果然师父!”洛晴唤得亲昵,“听说贵庙供奉的城隍爷神通广大,寻人神准,小女子今日造访是想找个人,还请您多帮忙!”
“是吗?”果然老师父望着眼前那甜笑迎人的姑娘,脸上不由自主也泛起笑,忘了方才的恐惧,他道:“心诚则灵!姑娘若对神明有信心,神明就会帮你。”
果然师父牵着洛晴在神仑前跪垫跪下,一脸慈和道:“你先同城隍爷说清楚了你要找的人姓什名谁,找他是为了什么,请城隍爷帮个忙。方才人潮大乱打散了签筒,我现下到后堂再拿一个,你问完城隍爷后抽支签,城隍爷自然会由签诗中给你答复!”走了两步,果然师父讷讷开了口,“姑娘,问完后可别忘了帮忙捉蛇吻。”
“放心吧,果然师父!”洛晴甜笑回应。
见果然师父缓缓踱出了视线,洛晴吐吐舌,定下心神,双手合十,专注地凝睇着神桌上肃然庄严的神像。
“城隍爷爷!小女子洛晴,御海族石戟岛人氏,今日来您这儿先给您问声安!”洛晴伏下身子,乖乖磕了三个响头。
“另外有件事想劳您帮个忙,用您的法眼帮小女子寻个人!”虽说她面对的是个不会说话的神明,洛晴想起自己的心事还是红了脸,“那个人是个男人,他叫季寒……”
“小姐!小姐!”洛晴身后传来天赐叫唤的声音。
洛晴连头都没回,斥了声,“安静点儿,我在和城隍爷爷说话呢!”
洛晴收回神,再度虔敬开了口,“城隍爷爷!如果您没听过这名字,别担心,他很好认的,在他额心烙了枚月牙儿似的印记;还有……”想到意中人,洛晴眼神如梦,声音似蜜。
“他长得高大壮硕,浓烈帅气的眉宇,寒潭冻慑人心的瞳眸,枭鹰似的挺鼻,还有、还有……”洛晴叹息,“他的唇真是好看得要人命,虽然从那里头吐出来的话语都是冷冰冰的不带人气,但如果您能给我个机会摸摸他的唇,晴儿真是死了也愿意!”
她再度伏身磕了三个响头。“城隍爷爷!您都听清楚了吗?待会儿还要请您明示,告诉晴儿他人在哪里?”
一个冰冷的声音蓦然自洛晴身后响起——
“他就在你身后!”
洛晴不敢置信,揉揉眼睛掏掏耳朵,确定神桌上的城隍爷并未开口后,她旋过身来,一看之下惊呼出声,身子一软摔下跪垫,她揉了揉摔疼的膝盖酡红着脸望着立在庙门口,双手环抱,神情一径冷淡的男子。
是季寒!
不只他,连当日在船上见过的几名随行兄弟竟也站在她身后,但迥然不同于季寒冰冷的表情,几个大男人包括那个老江湖夏威都努力忍着笑意,涨红了脸颤抖着身躯。
他们忍着笑可不是怕洛晴难堪,而是因为季寒,这个阴晴不定的可怕男人,举凡与他有关的事情,大家都很谨慎。
夏威审视着眼前这个一脸窘迫的小姑娘,她生得非常漂亮,但这项优势对他的少主而言毫无差别,二十六岁的季寒也不知道伤透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其中长得绝艳的大有人在,不过这是头一回,一个姑娘如此直率地在人前坦承对季寒的爱慕。
“小姐!小姐!”天赐高大的身躯挤进庙里,一脸憨笑,“天赐刚才就是要告诉你,有人来了!”
是呀!我知道有人来了。洛晴心头嘀咕,我的眼睛已经看见了!真是见鬼,洛晴心底冒起寒意,这城隍爷未免也太灵验了吧!
“我不记得见过你!”见她困窘,季寒冷目中反而衍生出点兴味,他蹲下身子望着神情恍若落水老鼠一般无措的洛晴,“你找我做什么?”
“贵人多忘事!”洛晴心底燃起怒气,见自己如此在乎的男人竟对自己毫无印象,心底愤愤不平。
其实当时她装扮成男子模样,再加上满身的麦谷,季寒自是认不出她来。但幸赖这股怒气她才能在这男人面前回复平静,忘记方才的窘迫。
众目睽睽下,这个行事向来直率的姑娘竟扬手扯开衣襟露出肩上的伤口。
“这是阁下您赏赐给我的一刀,是你自己说的,只要我能摆脱食人鲨来找你,你便留我!”
“是‘你’!”季寒噢了声,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下摆,仿佛挥去讨人厌的东西。“当初我允诺的对象是个男人,若知道你是个女人,就算你肯让我划上十刀,我也不会同意留你。”
说完话他竟然转身意欲离去,洛晴哪肯放过这个天赐良机,她跃起身子双手平举挡在季寒跟前。
“做人不可失信!尤其……”洛晴转头瞥着神龟上静静地睇着众生的城隍爷,“现在你还当着城隍爷爷的面,怎可言而无信。”
“你还敢提?”季寒淡然道:“你到这儿来将我的名字告诉城隍,岂不是要让城隍误会我跟你真有什么关系。”
洛晴红了脸。“我只念着要找到你,哪儿还想得到这么许多。”
她的声音夹杂着一丝嗔怨,夏威等人听了心头都是一荡,这声音若要是普通男人听了怕早已软下心意,但季寒却不是普通男人。
他冷冷觑了洛晴一眼,“你是嫌我砍得不够深,还是踢你下海时不够用力?如果你坚持我倒不介意再来一次。”
“不管你怎么说,”洛晴铁了心,“我是赖定你了,反正在这陌生的地方我也没地方可去!”
“你总是如此赖着男人不放的吗?”季寒语意讥诮,“我是你的第几个?”
“你……”洛晴硬生生吞下怒气,她不能生气,这男人就是希望惹恼她,让她自动离去,她没有笨到会中他的计!
她堆起她那甜死人不偿命的招牌笑容。
“关于您是第几个,小女子也数不清楚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别人都是言出必行的君子。”
“是吗?那真要恭喜你了,可惜在下并不是君子!”
“少主!”夏威忍不住想帮帮这姑娘,毕竟她是第一个有勇气敢与季寒对峙而不哭得红肿了眼睛的女子,也许她的存在对这个样样都好唯独少了点儿人气的少主能有些改变。
“咱们出门前,傅大娘不是托咱们帮她寻个灶房里的帮手吗?”
“瞧她这模样,你以为她烧出来的伙食能吃吗?”季寒嗤声。
“能的,能的,”只要能有机会留在这男人身边,什么事儿她都愿意,虽然她长这么大,连石戟岛上的灶房在哪儿都还弄不清楚。“我的厨艺堪称一流!”洛晴脸不红气不喘地为自己吹嘘,“还有一点,留了我等于买一送一,我还有个随身保镖可以帮忙干活儿。”
“保镖?!”这回轮到夏威傻眼,没听过灶房的丫头还要带个保镖的。
洛晴用力拍了拍天赐胸口,害他险些岔了气。她一脸骄傲,“瞧瞧天赐,人高马大,砍柴扫地绝不是问题。”
季寒依旧不为所动,不耐烦地只想快点离去,要不是季洁托他回程时到这儿帮她谢神,他压根不会来到这个香火鼎盛的地方,他厌恶人群。
当他们来到庙前,正为着庙里人烟绝迹感到诧异时,却没想到一走人庙里就听到自己的名字,还碰上这个死缠烂打的姑娘纠缠不清。
“来!来!天赐!”夏威倒是一脸热心,“过来告诉咱们少主,你最拿手的是什么?”
天赐憨笑着,很高兴能有这个表现机会,他虽不明白何以小姐执意要跟着这些人,但从小姐的言谈中他知道她志在必“跟”,既然如此他一定要全力以赴帮她达成愿望。
天赐吸了口气,朗声地、一字不漏地、顺畅地搬出他的拿手绝技。
“去你妈杀千刀的死贼秃、我操你爷爷奶奶祖宗三代、我咒你列祖列宗在黄泉里男的做奴女的做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