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站在树下,确定周围无人后,开始向上爬。如果让母亲见到平时温柔娴静的女儿竟作出这等行为,一定会吓昏过去。不过,以她的身手来判断,任何人只要还没有盲,都会看出,这不是第一次了。谁叫这棵树刚好生在后花园墙边呢,只要爬到树干三分之二处的那个分枝上,就能很方便地跳上院墙,墙外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她现在正打算溜出城,去城外草原上找尼美妈妈,反正在家里也没事可做。
上了墙头,她刚放下一向藏在树上的绳子爬下墙去,忽然一个黑影从小巷中掠过,带起一阵风吹得她站立不稳,一时失去平衡,整个人向下跌去。
“这下死定了。”她吓得闭上了眼。
但半天也没有等到坠地的一刻。
她急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吊在空中。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背后,以致衣领紧紧地卡着脖子,无法呼吸。她正拼命挣扎的时候,就发现身体在空中横飞了一下,安稳地坐在了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她连忙抱住手边唯一可以抱住的东西。
“哪来的小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到人家偷东西?”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她抬起头,这才看到自己抱住的是个人,不禁愣住了。
他一头微卷的黑发略长过肩,硬革制成的头盔压着被关外的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略显瘦削的面庞英俊逼人,看不出是西域人还是汉人,在他身上仿佛混合了游牧民族和贵族的所有优点;深处隐藏着野性、不羁与孤独的锐利眼神,难以捉摸而令人畏惧,似乎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透视一切秘密;他有着微黑的健康肤色,穿着普通的皮革铠甲,身材健硕,却不是吓怕人的虎背熊腰,而是给人一种蓄势待发充满力量的感觉,这种力量包围着他,还带着一种神秘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为之吸引,却又产生一种无法言明的敬畏。
梦蝶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人是那么熟悉,仿佛一个遥远的梦,已被遗忘了,却突然实现,无法克制的震惊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涌上了心头。
震惊过后,梦蝶这才想起他刚才的话,忙反驳道:“我才不是贼呢!”
梦蝶觉得有些侮辱,不自觉地拾高了下颌,以便能仰头正视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对方。这家伙眼瞎了吗?有哪个贼能穿着用从波斯、中原运来的最好的布料,由最巧手的尼美妈妈缝制而成的衣服?在自己家后院墙上被人当小贼般捉住,还被人提着后领差点勒死,简直太丢人了!
“你确实不像贼。没有哪个贼会笨得穿成这样来偷东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梦蝶身上精美的西域服饰。纤秀的身材上,刺绣镶边的白绸衣裤外一件火红的丝裙轻柔地在风中飘摇着,仿佛是随时可能被吹散的雾,丝裙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绣金长坎肩。脚下塌着一对漆黑的小巧牛皮靴。黑亮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至腰下,发丝间悬着一些西域女子受用的小饰物,扣在头上的彩绣小帽边沿披下长长的面纱,令面部若隐若现,更添魅人的空灵美感。
陌生男子的眼中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好像有什么难以确定的疑问。
从腰上传来一股力道,梦蝶忽然意识到自己正伏在他怀里,被他紧紧地环腰搂着,与他共骑在一匹马上。最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并不反感这种处境,甚至觉得有些舒适和依恋,还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在心底蠕动,似乎要破茧而出。他是谁?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心中不知不觉间竟泛上一丝愧疚,就像面对着一个最不应忘记的人,一时间,却无法回想起与他有关的一切。
一时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声音游移而迷惑地问
“你是谁?……”
“你再不放开公主,当心颈上人头。”一把锋利的宝剑从后面架在了男子的颈上。
不用看剑背上的龙凤纹,只听那甜得像能滴出水来的声音,就足以猜出来者是谁了,梦蝶不想这男子受伤,急忙叫道;
“玖儿,别伤他!是我自己从墙上掉下来的,他……他救了我!”
竟然让玖儿看见这么不堪的情景!这下可糗大了。她急忙挣脱开陌生男子的手臂,从高大的黑马上跳下来,幸亏他还给自己留点面子,没有阻拦,但脸上早红得像裙子的颜色了。
唉,面前这个甜美得让人直想拥在怀里的人儿,不是玖儿还会是谁?看她那娇小玲珑的身材,一笑两个酒窝都像是会滴下蜜来的相貌,恐伯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这个有一对天真的大眼睛的女孩,竟会是身怀家传绝学的武林高手。她即使拿着宝剑杀人也会让人以为她是在玩耍。不过此刻玖儿那异样的目光可是毫不留情。
“公主?”
男子眯起眼睛盯着她,又若有所悟地抬眼扫了一下靖西王府的高墙。
糟了糟了,若被他猜出自己的身份,一但传出去让人知道,原来靖西王府知书识礼、端庄贤淑、高贵大方、弱不禁风……的宝贝小公主竟然穿着边民服饰爬树翻墙,还从墙上掉到一个陌生男子怀里……梦蝶倒抽了一口冷气,头嗡地一声大了许多,急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你别乱猜啊,我可不是靖西王爷的女儿。”
玖儿用收回的剑柄轻轻撞了她一下,附加一个大白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时,那男子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还颇为愉快。
梦蝶被他笑得又尴尬又狼狈,恼羞成怒道:
“有什么好笑的嘛!就算我是靖西王府的小公主,又怎样?这件事,你愿意告诉谁就告诉谁,我才不怕呢!”
真不怕才怪呢!
若是让父亲知道她做出这种有失体统的事,非气死不可。自从被贬到西疆远离京城后,父亲反而在礼仪上对三个子女要求更严格了,认为将来有日若能重回长安,决不能让人看笑话。
七年前,太子离奇死亡,身为二皇子的父亲,被人密告与太子之死有关而为父皇猜嫌,幸得母后和朝臣力保才未丧命,但被封为靖西王,贬至西疆。想他一介皇子,竟然流落这蛮荒之地,虽然驻守边关的官员对他敬重有加,始终不过是个毫无实权的空头王爷而已。
但无论父亲如何怀念都城长安,在西域长大成人的梦蝶和梦翔两兄妹却已将这里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家。不像沉稳儒雅有皇家风范的大哥梦谦,她和二哥受西域民风影响甚深,表面上乖乖地按父亲意思做,背地里却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但两人都知道,决不能再刺激父亲脆弱的神经了。
所以说完了负气的话,梦蝶的泪也差不多忍不住快要决堤了。
陌生男子终于收住了笑容,含有深意地说了句令人不解的话:“我们肯定会再见的。”说完便纵马离开。
梦蝶和玖儿骇然地望着他的坐骑如闪电般绝尘而去,黑马竟是如此神骏,梦蝶这才明白自己为何会从墙上被风吹下来。
等连人带马都跑的不见影厂,玖儿忽然“嗤”地一笑,说“刚才可真吓了我一跳,看你们那样子,倒像是你和他约好了要私奔似的,就少了个包裹啦!”
“你胡说什么呀!”
梦蝶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大有不会善罢甘休之态,玖儿这才急忙说出自己赶来的目的:
“公主,朝廷来了使者,我是特来找你回去的,今天你不能出去了。”
“难道朝廷要召父亲回去?”
“我也不知道,使者说要等府里全部人都到齐才会宣读圣旨。王爷命人去通知你,我代你应付过去后,就赶来追你了,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梦蝶的面又红了,急忙说:“我们快走吧。我还要赶时间换衣服,免得被其他人看见这副模样。”
玖儿有些犹豫地说:“公主,那人……你说那人会不会把这件事传出去?”
“我可不觉得他像长舌妇。”梦蝶意外地发现自己似乎早已了解那个男子般地对他充满了信心。
“钦此!”
朝使终于读完了圣旨,又干笑着说:“王爷,接旨吧,这可是府上的荣耀呀,令爱被封为夷宁公主,只等你们按圣旨送了夷宁公主去月族相亲,您全家更可以重回长安。”
王府的大厅内一片死寂。
“不!”靖西王妃大叫一声,全身颤抖地站起来。
“放肆!这是圣谕,你胆敢抗旨?”
“圣谕?即要和亲,就该有些诚意,送自己的亲女儿去。宫中尚有几位公主待嫁,为何偏偏选中我们家的人?我们全家已被发配来西域,皇上为何还不肯放过我们?真是欺人太甚!”
为了维持家中的开支而向来在外经商,刚回到家中不久的靖西王长子刘梦谦也站了起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冷冷地盯着朝使说。目光刺得使者心头一凉,急忙陪笑说:
“哪里,哪里,皇上正是因为顾念手足之情,才颁下这道谕旨的。当年王爷被贬,皇上一直十分同情,但皇上登基尚不足两年,若现在直接让您回都,对先皇未免不敬。皇上想借此给王爷一个为国家立功的机会,然后才召回长安,免得在这荒凉的西域终老。王爷和王纪想必也思念长安的繁华和亲朋戚友吧。我看王妃的身体不大好,长安的气候比这里好的多,也该去养一养了,还有……”
“如果要靠出卖女儿才可回长安,我们不需要。这里虽偏僻了些,但也少了许多麻烦,至少,朝中再有什么变故,也牵连不到我身上。”靖西王也站了起来,“你只管回去和皇上说,当年的事谁是谁非,已成过往,即使要终老西疆,我也一无怨言,皇上的‘好意’就谢过了。我能留在西疆与子女过现在的日子,就已心满意足。更何况,小女自五岁已与御史大夫林俞之子林书鸿订婚,岂可再配他人。”
庭上跪满听旨的家仆佣妇,只因梦蝶心地善良,为人随和可亲,性格又活泼可爱,全府上下无人不爱她如宝,此时一听圣旨竟要她远嫁一个鲜有听闻的游牧部落,个个都面露不满,大有舍命抗旨之意。
朝使看看众人,干笑两声,说道:“如果王爷是担心林将军那方面,倒大可不必。大概这里地处偏僻,王爷您尚未听闻。林书鸿林将军自从军后,建立军功无数,不久前,皇上已将清阳公主许配于他,所以,您答应和亲之事不算悔婚。且夷宁公主已许配过给林将军,照礼法,仍为林将军未过门的妻子,朝中再无人会向她提亲,岂不是可惜了她一副花容月貌?除非,王爷愿意让亲生女儿去为林将军的妾侍。”
朝使停了一下,又说:“何况送亲的队伍早已上路,过几天就可以到了,而奉命护送夷宁公主去月族和亲的正是林将军。”
靖西王一时无语,不知该对这个消息作何反应。原以为,虽然被贬来西域,但幸而两个儿子都各有一身本领和专长,不须他担心,女儿又自幼订了亲,将来嫁回京都,就更无须担忧。但万厅没想到,已登上皇位的皇弟竟还不肯放过他,又想出这种主意来。想他堂堂靖西王,好歹也是皇室子孙,但唯一的女儿竟要被迫远嫁个从未听说过的蛮荒小部落,这明明是对他的羞辱。
早有传闻说他当年的知交林俞自他被贬后,便转而支持当时还是皇子的当今皇上登上皇位,他还一直在心中为林俞开脱,认为林俞虽然心思深沉非常人所能及,却一向嫉恶如仇,且与自己素来交好,——若非如此,当年自己也不会主动提出与林俞订下儿女亲家——不会是真的背弃自己,只是为势所迫。没想到原来是自己看错了人!现在连这门亲事都被对方背弃了,徒令女儿受辱。他不禁暗自长叹,为爱女的未来而心寒。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人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满厅静谧中,忽然响起个清脆的声音:
“领旨——谢主隆恩。”
众人同时愤怒地去看到底是谁率先领旨,却愕然发现正是一直未发一言的梦蝶本人。而她竟然还笑眯眯地说道:
“大家不要再说了,我愿意去和亲。其实嫁去游牧民族,不一定那么可怕,更何况我向来喜欢草原,本来就不想回京。所以犯不着为此抗旨,请大家领旨吧。”
因为要接圣旨,梦蝶自来西域后第一次换上了隆重的宫装,上敛下丰的华贵服饰衬托出纤秀修长的体态,似随意似无意地披在肩上的透明长帛更显出她的轻灵飘逸的气质,几让人有飘飘欲仙之感。但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她的双眸更令人震撼。
在那对灿若明星又漆黑如深不可测的夜空的双眸中,似乎隐藏着许多未知的谜,教人忍不住猜测那盈盈秋波之中,闪烁着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灵魂。然而它又是那么的纯真善良充满了好奇,没有一丝的阴影,没有—丝的丑恶,在这样的双眸面前,令人无法不被迷惑。
她就像一个幻影,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于空气中。
众人呆呆地望着她,突然间发现,当年活泼可爱的小公主,竟在不知不觉中已长成为一个清丽无匹的绝世佳人。只是她向来衣着随意简单,从不加以修饰,是以亲眼目睹她成长的众人一直未曾留心。现在,望着她发髻上装饰的不断轻轻颤动的金步摇,众人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一想到这样一个天仙似的柔弱少女竟要嫁去蛮荒之地,连朝使都忍不住暗叹可惜。
送走了朝使,大家散去了,靖西王叫住长子,两个人面色凝重地去了书房商量有关事项,希望能找到解救的办法。丫环也扶近于昏迷的王妃回房。梦蝶则在众仆佣的一脸凄怆两眼泪花中回到自己房里。
玖儿不久也进了房,一向甜蜜可人的面上竟也有些凄凄之色。
梦蝶倒吸一口冷气,苦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
“我不过是去嫁人而已,怎么你们都显得像是我去送死似的,其实不见得那么糟吧。”
玖儿的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一时竟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梦蝶慌了手脚,急忙说:
“好啦好啦,你别哭嘛,其实我都想过了,与其在家里做一辈子老孤婆或是与人为妾,倒不如答应嫁去游牧民族,那样至少以后不必像现在这么偷偷摸摸地离家。如果真让我嫁到长安,一举一动都按贵族的要求做,又没有解闷的地方,我倒宁可死了好呢……”
话音未落,玖儿的手已捂住了她的口,满面泪痕地急道:
“千万别说不吉利的话。”
“不说也行,但你也不准再哭了。”她把玖儿的手拉下来,狡黠地眨眨眼,“你放心吧,我嫁过去后,如果娶我的那个家伙对我不好,我就通知你们夫妻俩,以你们的功夫,想救我逃走还不容易?”
“你说什么呀,什么夫……妻……”
见玖儿连脖子都羞红了,梦蝶说得更开心了:
“当然是说你和达合木啦。只要我嫁了人,你就不用再受你爹让你立的那个该死的誓言的约束了,想嫁谁就嫁谁。难道你还想嫁给别人?……”
“你在说什么呀,现在到底是谁要嫁人了!我还有事要做,没时间听你胡说八道。”
玖儿急忙打断梦蝶的滔滔不绝,一时也忘了替她伤心,红着脸飞也似的逃走了。梦蝶望着她的背影,面上的笑容渐渐被无奈和哀痛代替。她揉揉已经笑僵了的双颊。她又何尝愿意被朝廷当政治筹码押到那个叫月族的陌生民族身上,但若为了自己而抗旨,庸碌无为又独断专行的当今皇上必不放过全家。朝使说的不错,指腹为婚的人已被定为驸马,父亲必不同意让她去做妾;但已许配过人的女子,又怎能再嫁?在这个社会里,女子如何逃得脱受摆布的命运!倒不如索性一搏,说不定还会有出奇不意的结局。在这前途未卜的时候,为了能让家人安心,她只能强颜欢笑。
只是,实在想不到,林哥哥竟会做出这种事,竟然还亲自出马送自己去和亲。难道他忘了小时候与自己、二哥一起玩耍的开心日子?又或者,他以为自己若是不快点嫁出去,会妨碍他和清阳公主的婚事?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桌子旁,取过铜镜照了照,然后对镜扮了个鬼脸。和亲就和亲!反正她总是要嫁人的,留在西域倒是顺了自己的意,以后无论是骑马还是跳舞,都不用顾忌了,远胜于回长安做个规规矩矩的木头美人。何况,她从来视林书鸿只如哥哥一般,嫁他和嫁别人也没什么区别。
她的心,早在七年前还是个孩子时,就已经丢了。
丢在那皑皑的雪山之上。
想起往事,她不觉打开梳妆盒底层,取出里面的东西,坐在桌前呆呆地看着。这是她的秘密,甚至连亲如姊妹的玖儿也只是知道她非常看重它,每次外出必定随身带着做防身武器,却并不知晓其中的故事。这是一个只有手掌大的弩机,手工也颇粗糙,仿佛是孩子的玩具,但很实用。然而对她来说,它远不只是一件武器那么简单。……
七年前,在举家迁往西疆的路上,快到边关时,所有人都越来越没精打采,大家知道,以靖西王的人才学识及他在京城的声望,将来无论哪一个皇子继位,都不会再召他回京,与他同行的所有人,今生今世大概都无法再重回故乡了。
一日黄昏,队伍停下来准备过夜,疲劳饥饿的众人正忙于做饭,忽然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地上掠过。
“快看,好大的雕!”
一个士兵指着天空大叫。随行的军队顿时乱了起来。一时间,只听见士兵的大声喧哗和羽箭的嗖嗖声,谁若能亲手射下这罕见的巨雕,一辈子都可以以此为荣!
当时年仅十岁的梦蝶和与她年岁相近的玖儿在她们乘坐的车厢里看到巨雕在箭雨中挣扎,心中有些不忍,梦蝶一时冲动,便出了车厢向士兵们跑去,边跑边大叫:
“不要伤害它!”
正在此时,巨雕似乎被激怒了,转头迎向箭雨俯身下冲,巨大的铁翼扫过人去,士兵们被它冲得四散奔逃,此时梦蝶恰好迎着巨雕飞来的方向跑去,它带着不可遏止的怒气冲到梦蝶的头顶上方,气流的冲击令梦蝶重重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巨雕一把抓住她的衣裙把她带到了空中。士兵们怕伤及王爷的爱女,不敢放箭阻拦,只得眼睁睁看它带着梦蝶越飞越远。
梦蝶终于费力地睁开双眼时,只觉得头疼欲裂,寒冷刺骨。
她慢慢才想起自己并不是在家里睡着了,而是被一只巨雕撞得昏迷过去。她连忙坐起身,向四周看看,刹那间,仿佛掉进了冰窟。
这是一片面积不大的平台,一边是向上可以望见山顶的峭壁,她根本攀爬不了,另一边是向下的同样陡峭的悬崖。平台表面厚厚的积雪上散乱地放着许多动物的尸体,大多数已冻得僵硬。活着的,只有她。此外地上还有一些结满果实的植物断枝。
夜晚来到了,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上,冷冰冰的月光将雪山照得一览无遗!看来,她已昏迷了一段时间。她走到平台旁向下望去,只觉得悬崖陡峭得令人晕眩,她急忙退回安全的地方。
“想来我是做了巨雕的储备粮了。”她沮丧地自言自语道。这时才发觉自己饿得能吃下一只巨雕:
她尽量绕开那些动物的尸体,不去看它们,在植物断枝中找了一些看上去比较新鲜的果实,虽然这些果实像冰一样寒冷,但饥饿促使她吃了下去。一边吃,一边又暗暗求老天保佑让巨雕聪明些,懂得分辨有毒的和可食的果实。
当时只不过是初秋,但雪山上的气温却足以冻死人。勉强吃了几颗浆果后,梦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寒冷了。她站起来,用冻得僵直的双腿在平台上跳动着,不知不觉,脑海中浮现出以前看过的歌舞伎表演。
在长安时,她一直很希望学会跳舞,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些美丽的女子一样,在优美的音乐里,若风中杨柳般起舞。可当她对父亲提出请求后,向来疼爱她的父亲竟然大骂了她一顿,说什么身为皇族公主,一定要言行得体,不可肆意妄为,还立刻找了两个年长的侍女加紧对她的礼仪训练。害得她连自由自在玩耍的时间都少了许多。
现在难得身边没有侍女,她情不自禁开始模仿舞女的动作跳起了舞,为了御寒,她跳得特别用力。她很快就陶醉在自己的“舞姿”中,一时竟忘了身处险境。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梦蝶吓得差点摔倒,她猛然转身,看到一个少年正站在峭壁前看着她。
少年头戴遮了大半个面孔的狼头帽,身穿厚厚的狼皮外衣,双臂缠着粗糙的皮革,右手提着一柄看来十分锋利的匕首,背上还背了一个包裹,整个人只有一对眼睛露在外面,锐利的目光此时正紧紧地盯着梦蝶。
初见人类的喜悦之情很快就被一种奇怪感觉取代了,梦蝶心中对这个少年突然升起了某种陌生的熟悉感和无须任何理由的完全信任,仿佛他们早已相识。
这时,他又说了一句话。梦蝶虽听不懂西域方言,但转念间,马上想起在这种地方冒出一个这样的少年似乎很奇怪,忍不住问:“你是谁?”
少年犹豫了一下,用语音怪异的汉语又问:“你是人吗?”
一股怒气马上在梦蝶心中升起,她气呼呼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太过分了!我不是人难道还是鬼不成?”
她可没有想到,少年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觉得在这么高的雪山上看到一个衣饰华美、相貌清丽脱俗的小女孩实在太过意外,以至不敢确认她是何方神圣。看她的外貌和装扮,像是天上的小仙子贪恋人间美景而下凡游玩;但看她那么笨拙地在忘乎所以地手舞足蹈,又像是不知那门子的小雪妖在发痴。
少年被她驳斥了一通愣在那里的时候,梦蝶才想到他不知看了多久自己的“舞姿”了,一时又气又羞,涨红了脸:
“你怎么做事偷偷摸摸的,也不通知一声就偷窥人家跳舞嘛!”
少年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她说了一件很好笑的事:
“你这是在跳舞吗?我还以为……”
他话没说完,梦蝶急忙打断他,生伯他说出更不堪的话来:
“我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什么人,在雪山上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小心让那只巨雕把你叼了去做晚餐!”
“多谢关心,至少现在我知道你是人了。不过那只雕很聪明,知道什么人好吃什么人不好吃,所以像我这种皮厚肉粗的人只要和你在一起,倒还是不用担心的。”
听他这么说,梦蝶不禁打了个寒颤,联想到自己是怎么来这儿的,一时竟吓得顾不上反驳少年。这时,少年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狼皮帽子和外衣递给她:
“穿上吧,不然就算雪雕不吃你,你也会冻死在这里。”
梦蝶犹豫了一下,但在西域少年取下帽子后露出的俊秀完美得令人惊讶的面上,不但丝毫没有恶意的讥讽,反而不加掩饰地有着与梦蝶类似的表情,那是对这次意外相见的迷惑、震惊——两人甚至不须交谈便可以感受对方心中毫不意外的熟悉和信任。他看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并不像坏人。这一切令梦蝶无法再继续生气或拒绝这个人的帮助。
穿上温暖的毛皮外衣,一阵突发的委屈和悲哀令梦蝶心中压抑良久的恐惧如火山般爆发出来,她大哭了起来,少年似乎有点手足无措,但瞬间又恢复了镇定,冷冷地说:
“要是想引那只雪雕来,就再哭大声一点。”
梦蝶倏地止住哭声,满面惶惑地望着少年:“它不是走了吗?”
少年向上指了指相隔不远的山顶说:“山顶才是它的巢,这里应该是它们存放食物的地方。雪雕是一雌一雄生活在一起的,刚才我经山顶的雕巢下来时,它们分头出去为小雕准备过冬的食物了,暂时不在。只是雪雕虽然凶猛,但轻易不伤人,怎么会捉你来呢?”
“大概是因为有人激怒了它吧。”梦蝶有些不太好意思。这么一说,雪雕把自己带上山的行为似乎又有些值得原谅了。她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就问道:
“那你怎么也在这里?也是雪雕捉你上来的吗?”
少年说:“我是自己上山的。”
“自己来的?”梦蝶简直难以相信,他能爬上这么陡峭的雪山??而他又为何做这么古怪的事?她忍不住问道:“你上来到底想做什么?”
少年耸耸肩:“我来找一样东西。你要是想离开这里,就不要打扰我,等我找到东西后,就送你下山。”
梦蝶急于离开这里,忙不迭地说:“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少年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关你的事。”
“哼,有什么了不起嘛,要不是为了早点下山,我才不费事帮你呢。”梦蝶小声地嘟哝着,站在一边双眼望天不再理他。
少年几乎把整个平台翻了个底朝天,连僵硬的动物尸体也一一翻看过了,最后失望地站在平台中央,茫然无措地轻轻自言自语:“怎么没有呢?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难道盲婆婆占卜的结果不对?不会的,她从未错过。”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少年落漠地说,“我在找我们族里丢失的宝物,应该是在这里的,但我却找不到。”
“很重要吗?”
“嗯。”
看他那么没精打采的,梦蝶又有些同情他了:“你再找找看,说不定你刚才找漏了。会不会不在这儿?”
“盲婆婆的占卜从未出过错。她说水晶在这座山上,就一定不会错。我本以为是被雪雕叼走了,但山顶的巢里没有,这里是它储藏东西的地方却也找不到。难道是被雪雕吞进了肚子?”一时间,他大有不顾一切捉雪雕来剖腹检查之意。
“水晶?”梦蝶却一怔。
少年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忘了方才还拒绝过她的帮助,充满希望地问道:
“是不是你刚才找着了?那颗水晶白天像是黑色的石头,夜晚全身通透,对着月亮看时里面会出现一个圆形的图案。”
梦蝶摇摇头说:“在这座山上我没见过什么水晶,不过我倒是有一颗跟你说的一模一样的小石头。可我娘说那是我生下来时就含在口里的,若不是接生婆及时发现把它取出来,差点就把我噎死了。不知为何人人都认定那是宝贝,非要我挂在身上,说是可以避邪。你看,就是这东西了。”
她从颈上取下挂着的石头。父王曾找能工巧匠打了一个小巧的镂空金套,把石头镶在里面,方便她随身携带。此刻,她举着金套中的石头,拿给少年看:
“你看看,就是这个了。”
少年激动之余,快步走近梦蝶。
月光洋洋地铺满了平台,水晶在月光中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果然通体透明,中间隐隐有一个圆形的奇怪图案。
少年盯着梦蝶手中的水晶看了一会儿,突然若有所悟,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紧紧盯着她,以至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个怪物:
“你今年几岁了?”
“十岁,怎么了?”
“水晶是将近十一年前自己消失的,与你手里这个一模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少年一时忍不住,欲伸手接过水晶。就在两人的手同时碰到水晶的瞬间,水晶突然光芒大作,将他们笼罩在强烈刺眼的光圈里,梦蝶觉得仿佛被无数小针刺遍全身,不禁松开手,少年也同时放开了手,两人又敬又畏地看到水晶周身闪烁着细小的蓝色电光,在空中飘浮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光芒减弱后,才慢慢地下降,少年及时地抓住它才没有让水晶掉到地上。
当水晶的光芒完全消失后,梦蝶如梦初醒地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这确是我们丢失的宝物无疑。”
梦蝶有些后怕地说:“我从未见过它变成这样,好可怕。既然它对你那么重要,你拿去好了,反正我戴着也没什么用,这么古怪的东西,我也不想戴在身上了。”
“你真的肯给我?”
“当然。不过你可要送我下山。”
少年犹豫了一下:“这倒没问题,就算没有水晶我也会救你下山。不过,水晶既然和你在一起,可能跟我们族里的一个传说有关,你要随我回去,让族中的长老弄清楚是为什么才行。”
“这很重要吗?”梦蝶问。
见少年郑重地点点头,她想了想说:“跟你去也没什么,可我不想让家人担心我。”
“我可以让人通知你父母,而且我很快就会送你回去。”
“那么好吧,我跟你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不过你可要记得尽快送我回家。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少年边说边把水晶放入怀里收藏好,笑了起来。“我们必须马上动身,再不能耽误时间了。山这一面太陡,我一个人也很难下去,何况现在还有你,唯一办法是走我来的路,先上山顶,再绕过雕巢从山的另一边下去,那边的地势较易攀爬。”
“可是,可是我爬不上去。”梦蝶小声说。
少年笑了笑,打开背上的包裹取出绳子:“我既答应带你下山自会有办法。我背你上山顶。”
梦蝶刚按他的要求伏在他背上,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她痛得叫了起来,马上跳开,这才看到,在少年背后腰带上挂着一个用黑色的木头作成的奇怪武器,像一个带手柄的弓,便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
少年看了一眼,就把它取下来递给梦蝶,说:“这是我自制的弩,对付草原上的狼群很有效。你先帮我拿着,下了山再给我。”
梦蝶爱不释手地把玩手中小巧玲珑的弩。
“你到底想不想离开这里?”少年皱着眉头问道。
虽然他的语气颇为严厉,但梦蝶知道他没有恶意,于是一边收起小弩,一边抬头对他笑了笑。
少年看着她的笑容,似乎愣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要是喜欢就给你了。”
“真的?”梦蝶喜出望外,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娘说做人不能贪心。不如我用东西跟你换?”
少年笑了:“你已经送了水晶给我,这个弩就当是我谢你的吧。”
等少年再次用绳子把梦蝶拦腰绑在背上,他们就开始向山顶进发了。
开始,梦蝶一动也不敢动,生伯令少年失去平衡,大家一起掉下去,紧张得好像自己在爬山似的。
不久,她就发现少年爬山的动作十分熟练,不禁放心了许多,终于忍不住赞道:“你真好本领,这么陡的山也难不倒你。谁教你的?”
“不想掉下山去变成肉饼的话,就最好别开口。”少年停了一下,有些气喘吁吁地说,“你可比我想的要重许多。”
“不关我事,是你的皮衣重罢了。”
梦蝶急忙分辩。就是冒着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摔下山的危险,也还是要分辩的。谁让他那句话似乎在影射自己肥呢。
少年背着她,一点点向山顶移动。
眼看快到山顶了,虽然身处险境,不知为何,梦蝶反而觉得心里慢慢涌上一股暖流。她从侧面见到他的面上已累出了汗水不禁有些歉意,忍不住抬起环在他颈上的手臂,用衣袖为他抹去汗滴,轻轻说:“都是我太笨不会爬山,才累你这么辛苦,否则你现在早就离开这里了。早知会遇上这种事,我就该跟二哥一起学武功。”
“学不学武功倒无所谓,不过依我看你最好学一下跳舞,免得一跳舞就吓死人。”
梦蝶看到他的侧脸似乎动了一下,猜到他在偷笑,想生气,不知为何却气不起来,只在心中记住了他的话。
“你……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怎么我觉得你好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迪亚兰提,你……”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凄厉的雕鸣从山上传来,两人的心都是一沉。没等他们感到恐惧,一个熟悉的巨大黑影就扑了下来。梦蝶只见到铁翼扫过少年的双手,手背上顿时鲜血淋漓,她穿戴着少年厚厚的狼皮衣帽,所以未受伤,不过,惊得抱紧了少年。
少年不顾雪雕用翅膀频频掀起的卷着冰块的风,仍顽强地紧贴崖壁,一步步向咫尺之遥的崖顶移去。就在他的一只手已搭上了崖顶时,雪雕静静地停在了他的面前,坚硬的铁喙狠狠地向他的手啄去。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他们不断地向下坠落,似乎永无止境。
慢慢地,他们都感到了异样。少年和梦蝶先后睁开了眼睛。又是那种奇异的光,从少年怀中散发出来,此刻正笼罩在他们周围,光圈明显地阻止了他们的下坠。光圈中,蓝色电光闪烁的半径更大了,不再仅仅限于水晶边缘。细小的电花在可以附着的一切东西上跳跃,头发、衣服、皮肤,无一不在。他们屏息静观,心中充满了敬畏之情。
忽然,绑住他们的绳子断了,梦蝶只觉身体一沉,整个人又开始下坠。恍惚间,她向上望去,似乎见到少年血流不止的手正握住光环中心的水晶,口中在说什么。随即,她愕然地看到少年身边的光环突然消失,他迅速地从她身边掉了下去,而她的身体又变得没有重量似的被光环重新罩住了。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昏迷了过去。
虽然已事隔很久,梦蝶依然感到心里一阵剧痛。她明白,当时,一定是那个少年不知用什么方法让水晶转而救她,她才能从那么高的雪山上摔下来而完好无损。否则,尼美妈妈纵然医术再好,也难以救活她。
若不是因为他曾嘲笑过自己的“舞技”,她也不会背着父亲向尼美妈妈以及逼二哥偷偷从中原找来的舞孃学跳西域和中原的各种舞蹈。现在,连尼美妈妈都说她起舞时就像传说中司舞的仙子般富有灵性,无可比拟。
然而,他是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变化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始终不能淡忘他,只是隐隐觉得,足以影响她一生的事件,从她看着少年在身边坠下雪山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发生了。